天三不解,下意识问:“记起什么?”
    江鹤声却不语,鸦睫轻轻颤抖。
    记起那些肮脏作呕的往事。
    记起曾经那个卑微懦弱,只知道妥协退让的。
    ——东宫太子。
    冷白的指尖叩在乌木阑干上,阑干上有倒刺,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少年人垂首低眉,眸光冷漠。
    枝叶晃荡,顺着阑干往下瞧,小姑娘抱着一纸荷叶卷,蹦蹦跳跳往这边跑。
    “漂亮哥哥。”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倏尔收回手,拿袖摆随意将手上的血迹抹尽了。
    江鹤声眨了眨眼,压下心中的惶恐,神色柔和下来,显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他推门而出,在门口等着小姑娘跑过来,伸出手,小猫儿果然扑到他怀里。
    他笑:“往往。”
    “昂——”
    秦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搂着江鹤声冷白的脖颈,娇声娇气道:“漂亮哥哥,我给你带了荷叶卷呢。”
    “多谢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
    少年人走到茶座边,将小姑娘放下来,秦晚妆却不开心,轻轻哼唧两声,又想往江鹤声身怀里倒。
    “往往。”江鹤声哑然半晌,道,“往往先前不是说了,在书院就不能抱往往了。”
    “胡说。”小姑娘脱口而出,死不认账,“我何时说啦,我不曾说过呀,我都不记得了。”
    尾音绵长,声音也软乎乎的。
    一听,就是个乖巧的小团子,完全听不出是个小无赖说的话。
    “好罢,往往不曾说过。”
    少年人顺着小猫儿的话说,他屈指,轻轻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声音清润:“那你也该乖一些。”
    “嗷——”
    秦晚妆没能成功躺到漂亮哥哥怀里,有些小委屈,垂头丧气的。
    江鹤声喂她喝了些甜茶,蔫儿了吧唧的小猫儿勉强恢复些生机,半晌,小脸儿贴着冰冰凉凉的梨木桌案,道:“漂亮哥哥,我知道了一件大事。”
    江鹤声笑着,轻轻嗯了一声,只听秦晚妆又说:“可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阿兄。”
    小猫儿很发愁。
    她觉得林哥哥不大开心,她应该哄一哄林哥哥,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没法子把林哥哥哄好。
    林哥哥总是把她当小孩子,从来不认真听她说话。
    往常都是这样,她去哄林哥哥,迷迷糊糊的,林哥哥就把她哄好了,但是林哥哥自己还是不开心。
    最后,还是要找阿兄。
    可恶的大人。
    若是往常,秦晚妆遇见困难根本不必想,直接去找秦湫了,可是这回,她觉得,将林哥哥的身世说给阿兄听似乎不大好。
    秦晚妆支起小下巴,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猫儿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是小猫儿不知道该不该说。
    江鹤声轻笑:“往往何必如此烦忧,兴许长公子已然知道了。”
    秦湫确实已经知道了。
    当日,青钟一声响。
    秦晚妆理好书卷,牵着她的漂亮哥哥回家,林岱岫送他们下山,遥遥便瞧见山脚处,有人蓝衣矝雅,鹤骨松姿,立于樟树下。
    “阿兄。”小猫儿轻轻叫唤。
    秦湫轻轻颔首。
    林岱岫瞧见秦湫,罕见得有些错愕,他笑:“何必劳烦东家亲至。”
    秦湫浑身的清冷气,他看了林岱岫一眼,也笑:“商行里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特来请教先生。”
    秦晚妆左瞧瞧,右瞧瞧,慢吞吞又往江鹤声身后缩。
    哎呀,有点儿吓人。
    *
    是夜,月照千里。
    “站在这儿,不大好吧。”林岱岫踩着瓦檐,低头望楼下滚滚而去的江水,和远处笙歌不歇的高台,“万一被这儿的主人家发现……”
    “这是我开的。”秦湫打断他。
    林岱岫讪讪笑:“甚好甚好。”
    他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坛倒了杯酒,递给秦湫,言语颇恭敬:“东家且饮。”
    秦湫坐在楼檐上,望远处微蒙的远山,蓝衣松松散散铺开,月光下,他浑身的清冷气似乎散了些,愈添几分柔和,他接过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秦湫笑道:“许久不曾见你下山了。”
    林岱岫正欲开口解释,却听见秦湫未完的话。
    “殿下。”
    他看着林岱岫。
    空气凝滞了三息。
    “……”
    林岱岫端着酒杯的动作怔了怔,他哑然一会儿,眉眼舒展:“你是何时知道的。”
    “从往往不愿意见你的时候起。”秦湫淡道,“黎春十年,先太子旧部生宫变,同年,你带往往回云州。”
    “很好猜。”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林岱岫眨了眨眼睛,轻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高楼之上有孤月,清辉满檐。
    林岱岫沉默了会儿,道:“那么多年,对你不住。”
    “若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被逐出相府了。在外从商千难万险,你本不必经受。”
    当年,先太子自刎当日,秦相临时倒戈,向今上献忠,秦长公子却执意要保幼年玩伴,为此不惜与相府割席,后被秦相逐出家门。
    “嗯?”
    秦湫闻言,微微偏头,看了林岱岫一眼,他不胜酒力,眸中已显醉态,蓝衣上流着纯白的月光,他温声道:“您为君,我为臣。”
    “无妨碍。”
    他想了想,拍了拍林岱岫的肩,又道:“殿下,不必愧疚,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我早已加冠,不是个孩子了。”
    林岱岫看着他,青年人素来冷淡,此时醉了却显清和。矝雅斯文,温润而泽,愈发像几年前,那个活在京师传说里的清雅君子。
    轻轻的敲击声。
    青年人屈指,轻轻叩击琉璃酒盏,姿态闲闲散散的,素衣曳地,盈满了清辉,修长的指节如沉金冷玉般,搭在琉璃盏上。
    林岱岫眉眼带笑,走到瓦檐边,倾酒入洗梧江。
    江水滚滚而去。
    月光打下来,晚风掀起冷白袍摆,飘飘乎如云雾绕仙山。
    真奇怪,有些人历经疮痍,却似乎从未走下云端。
    月光下,林岱岫回身,对着秦湫,俯身打了个长揖。
    端端正正,清雅如斯。
    秦湫受得毫无心理负担。
    恍恍惚惚间,他想,其实林晴山不必如此愧疚,不必急着把一切都告知往往,不必急着劝他回京师,不必急着将一切都推回正轨。
    父亲其实并没有逐他出家门,是他心甘情愿。
    倘若真究其原因,大抵只有三个字。
    ——他愤怒。
    他愤怒先太子为民出征守国门,却只能自戕以正清白;他愤怒今上卑劣无耻,趁先太子出征笼络奸臣杀父弑君;他愤怒父亲明知真相,却故作心瞎眼盲,为虎作伥。
    彼时他正年少,尚不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他只是觉得,仁善不应为权术让道。
    孤月高悬,却映荒唐。
    秦湫笑笑,也不知是在笑林晴山,还是笑自己愚不可及的少年愿想。
    他哑然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找林岱岫的本意来,他抬头,看着楼檐边的青年人,温声道:“这么些年,你借着我的商行,到底布下了多少暗桩。”
    青玉骨扇阖上,支颐,林岱岫端着酒盏,又倒了杯酒,轻轻抿了一口。
    “唔——”
    “不多。”他慢条斯理道,“堪堪遍及四国九州。”
    秦湫单手抵额,气笑了。
    第84章 咬我
    夜里的云州城格外繁华, 灯火通明,笙歌不尽。
    本该到了秦晚妆睡觉的时辰,小姑娘却半点儿都不困。她掀开车帘, 探出小脑袋,望车外喧闹的长街, 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 十分好奇的小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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