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怎么会有这般的想法呢?母子缘就是天注定的,夫人何必自寻烦恼?”
    王氏的心却没有放下来:“这些姑且不论,月娘,我问的那件事有没有可能?”
    老妇人的眼垂了下去:“自然是有可能的。夫人刚生产完,身体虚弱,不时昏睡。最有可能的是夫人刚生完时,那时她们都进来了,人多手杂……”
    因为她身体里带着毒,身体格外虚弱,四郎是她生得最艰难的,她从未那般辛苦过,生到后面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一个软乎乎的小娃娃便被塞进了她的怀里。
    王氏闭上眼睛便会想到南陵的那个笑,她本来觉得那是个嘲讽的笑,此时想来却充满了报复的意味。
    王氏越想越不安:“南陵死了,那些人也死了,就算被换了也没有人知道了。”
    “夫人莫要想了,谁的亲生儿子不想自己留着养着,而要送给别人呢?”老妇人劝慰道。
    “是啊,自己的孩子又怎么舍得给别人呢?”王氏囔囔地重复道,也不知道信了几分。
    东郊别苑。
    这是一座单独的小院子,位于建康城的东郊,四周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安静而寂寞。这处地方本是谢家的资产,谢盏看上了这里的安静,王氏便给了他。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八年。
    原先平淡的生活,在桓凛出现后,充满了大喜大悲。这里几乎承载着谢盏最开心的时光。
    桓凛在书房中走着,这里藏书很多,许多都是谢盏自己的手抄版,他一晃神便可以想到在一个午后,阿盏坐在桌案后面,认真抄着书的模样。他是沉静的,与那书的海洋几乎融为一体,他就该与世无争的活着,看看书,喝喝茶,那般简单而快乐。
    桓凛想,如若他没有出现的话,阿盏也许就会这般度过自己的一生吧。他或许还会娶个妻子,种一俩亩良田,他年岁已二十有八,膝下或许儿女成群……
    想到这里,桓凛便心中抽痛。然而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无法允许让阿盏过上这样的日子。有些人,看了一眼,便是一段孽缘,知道他在那里,纵使不见,也时时刻刻地念着,不得安宁。
    因为桓凛的关系,谢盏得以故地重游。这里的布局并没有变化,只是许多东西都染上了尘埃,岁月流转,没有东西会一成不变。他心境平和,已是无悲无喜。
    只是可怜了朔风。
    桓凛从书房走了出去,指着院子中的梨树问道:“阿盏便是在那里等我的吗?”
    朔风恨桓凛入骨,本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的,如今却被强行带到了这里,说着和谢盏相关的事。
    朔风回应了他一个白眼。
    桓凛并不在意,而是在那高大的梨树下坐下,闭着眼睛,四周很静,唯有风吹树叶的声音,他想象着身边也坐着一人,正撑着脑袋看着他,漂亮的双眸中盛满了笑意。
    如果时光可以倒溯便好了,那样他便可以和阿盏两人,一起坐在这梨树下,度过春夏秋冬,看尽四季之景。
    院子外突然传来了车轱辘的声音,桓凛睁开眼,便看到一辆华而不奢的牛车停在门外,车帘掀开,一个盘着发的中年女子走了下来,那女子穿着素白色的衣裙,自有一股清新优雅的气质。
    桓凛站起身走到门口,那妇人见了桓凛也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朝着桓凛行了礼,恭敬道:“陛下。””谢夫人。”最初的诧异之后,桓凛隐约察觉到了王氏的来意。他对王氏,对整个谢家人都是无甚好感的。”以前年轻时,上栖霞寺经过此处,我与谢郎便宿于此处,后来谢郎做了谢家的家主,便越来越忙了,此处也有十几年未曾来过了。”王氏看着那院门,又转身看着那高山,”当年陛下所率桓家军便在山的另一边吧。””如夫人所言。”桓凛道,不由得有些走神,王氏身上淡雅的气质,与阿盏如出一辙。
    当要跨越院子的门槛时,王氏迟疑了一下,才踏了过去。桓凛亲自将院子收拾了一遍,所以这院子并不像久无人居。王氏默默地转了一圈,似乎想从中看出一些人生活过的痕迹来,她最终停留在书房中,拿起一本书翻看了起来。
    那上面的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看起来遒劲有力,却不失秀雅,她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字。”他的字写得很好,比教他的师父还要强了几分,这么多的书,也不知道他抄了多久。他十来岁便住在了此处,断断续续地也住了十多年。”王氏凝神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她的记忆中,谢盏还是个清俊的少年,沉静地站在那里,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大约在他做实了佞幸的名声后,谢何便下了命令,整个谢家不再与谢盏有来往。其实在这之前,也基本无来往。些微的差别便在于,在此之前,谢盏病了,谢家还是会做功夫的,而之后,则是任由他自生自灭了。即使是后来,新帝下了命令处死他,谢家一直是旁观之态,甚至抱着死了便死了吧的想法,也算清除了家族中的不正之风。
    结合往日所为,也难怪谢何不敢再深究下去了。若真相是那般,那也太过惨烈了。”陛下,臣妇斗胆问一句,三郎是怎么去的?”王氏突然问道。
    桓凛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一杯毒酒。””毒酒啊……”王氏讷讷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回荡的又是南陵那个诡异的笑,脸色突然难看至极。
    南陵便是因毒而死。”王沁,我得不到的你也终将得不到,我今日的痛与恨你来日夜终将百倍尝到。”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领悟了南陵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谢夫人。”桓凛看着她那般模样,忍不住喊了一声。
    王氏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朝着桓凛跪了下去:“陛下,请您查清三郎……他的母亲究竟是谁?臣妇一介夫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王氏会踏入这个院子,也从未想过王氏会跪在桓凛的面前,求他查出自己的生母。在谢盏的记忆中,王氏是个淡雅的妇人,她是温柔的,但是那种温柔从未给过自己,她是冷静的,若她是个男子,绝对不会亚于谢何。看着王氏满脸泪痕说着自己的事时,那种感觉是十分奇妙的。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漠了。”朕自然会查。”桓凛道,冷厉的脸上带上了一抹温柔,”因为他想知道。”
    谢盏确实想知道。他想知道,他的母亲究竟是南陵公主,还是王氏,这是他入轮回的唯一一个牵挂了。他不是想奢求什么,只是想了最后一桩心事。
    两日后,一封信和一个老妇人送到了桓凛的面前,桓凛看完那封信后怔愣了许久,尔后便着人去谢府请王氏了。
    第040章 身世(六)
    ”阿娘,二郎来了书信,说待四郎身体好了一些,便带他去荆州走走。四郎这几日身体好了许多,便吵着要去。”谢俊的脸上带着无奈与宠溺,”阿娘,不如就让他去了吧,待在京中也闷坏了,不如四处散散心,或许他身体好的快一些。”
    谢俊说完,没听见回应,抬起头竟发现王氏在发呆。”阿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谢俊不由得担忧道。王氏前几日也病了,这几日才看着精神一些,但是此时看上去又有些怪异。她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氏回神,摇了摇头。恰好此时,宫中便来了人。
    皇帝召见王氏。
    谢俊略感奇怪,如今宫中的女眷稀少,更没有和谢家相关的女眷,皇帝召见他母亲便显得有些怪异了。谢家和皇帝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的,他根本摸不清皇帝的意图。”阿娘,我与你一起进宫吧。”谢俊道。
    王氏看了他一眼,深色晦暗莫明:“好。”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往皇宫而去,谢俊看着王氏的表情,心中的怪异更甚了。他阿娘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手帕,清秀的眉头蹙了起来,似迫切地想要知道什么,又似在害怕什么。那是一种及其矛盾的心理,也是他完全猜不透的想法。
    马车停在西殿前,谢俊与王氏下了马车,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太监已经等在那里了。”谢大人,谢夫人,请随老奴来。”
    他们跟着李得清进了殿,里面除了皇帝,还跪着一个老妇人。李得清走了出去,关上了门,整个大殿的气氛顿时变得怪异起来。
    谢俊是最不明所以的。”谢夫人,你可识得她?”皇帝指着地上跪着的老妇人道。
    老妇人垂着头,王氏不由得走近了一些,令她抬起头来,那是一张苍老的脸,眉宇之间带着一股戾气,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王氏看着她,她的头也缓缓抬了起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王氏。
    王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是你!”
    老妇人扯出一个笑,干巴巴的脸格外狰狞:“王氏,是我,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王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曾想到。””我不仅活着,还活到了老,哈哈哈哈!”那妇人笑了起来,”替公主把没活的也活了。”
    王氏镇定下来:“若你这般活着,她那样什么都要最好的人,也怕不情愿。”
    老妇人的声音突然梗住了。她确实活得狼狈。”总要有人能看到这一日。当年公主弥留之际,便让我替她活下去,我便是她的眼睛,替她看着这一日的到来。她要看到你们谢家日日难安,她要看到你日日活在痛苦之中,她要让你们悔不当初,她要让你们尝尝求而不得的痛苦。”
    王氏的脑袋一阵眩晕,谢俊连忙走上去扶住了她,心中却充满了疑问:”阿娘,这是怎么回事?这恶毒的老妇人又是谁?””她是南陵公主的乳母,原本宫里的老嬷嬷。南陵一死,她便跑了,这么多年一直隐姓埋名。”桓凛道。
    那时,谢俊已有些年岁了,也已经记事,因此是见过这老妇人的,只是这老妇人变化太大,所以一时没认出来。这时,谢俊才知道他们进宫来竟是为了那桩旧事,难怪他母亲坐立难安。”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吧。”桓凛道。
    那老妇人显然不准备隐瞒下去了,扯开喉咙便道:“当年公主沉疴愈重,被王氏这恶毒的妇人下了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即使谢何回来,也肯定会站在王氏的那边……””你胡说,明明是那恶毒的女人向母亲下毒,母亲不过将计就计!”谢俊不禁道。他性子温和,但是向来尊重自己的母亲,听人这般侮辱他母亲,也有些失控。
    王氏晃了晃手,止住了谢俊的话。
    老妇人继续道:”公主也看透了,但是却不甘这般死去,也知道她死了,谢家必定不会善待她的孩子,当她诞下麟儿不久,王氏便生下儿子的时候,我与公主便一起想了一个主意……”老妇人的表情变的怪异起来,看着王氏嘿嘿地笑了起来。
    王氏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手紧紧地抓着衣襟,那一刻,她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知道,一切都埋在地底吧。然而,另一种力量支撑着她,让她瞪大眼睛,仔细地听着,不放过一点真相。”趁着王氏昏迷的时候,我偷偷地将公主的儿子送到王氏的怀里,又将王氏的儿子抱了回来……”
    这下脸色难看的不止王氏和桓凛了,谢俊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不过你的一面之词,你说四弟是公主的儿子便是公主的儿子了吗?””公主的儿子,腰间生着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你势必是向着公主的,如果四郎是公主的儿子,你便应该将这个秘密带到地底下。至于胎记,即使不是她生的,你也看得到。”
    老妇人坐在那里,头扭了过去,不再言语,显然是不愿与谢俊做这些无意义的争吵了。
    王氏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消失了,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桓凛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也说不出是喜是悲了。
    谢俊茫然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地上的那封信上,他走了过去,捡了起来,将里面的内容看完。那是桓凛查到的内容,除了南陵公主的乳娘的证词,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在这些证据面前,他那些仅有的庆幸也消失殆尽了。
    谢俊走到了王氏的面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老妇人被带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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