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先天不足,她甚至相较其他世家贵女更柔弱一些。
    偏偏在这最关键的大事上,无论他如何好言相劝,将其中利害掰碎了讲,她仍无意再嫁他人。
    他才算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这女儿,柔弱的外表下,竟有一副刚硬执拗的心肠。
    她明明知道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会使整个南府陷入不利的境地,使自己,使她的父兄都遭人耻笑。
    但她还是固执己见,放着好好的富贵不去享,宁愿被赶出南府,也要等一个不知能否回来的男人回来。
    她的胆子太大了,也太离经叛道。
    他本以为将她赶出家门,让她尝一尝流落街头,挨饿受穷的苦头,她便会回来跪在他的面前,磕头认错。
    可他未曾想过,她居然就靠着典当了被赶出府时那一点首饰换了几十两银子,用这几十两银子在那烟花之地开了一间酒舍,一日挨着一日的这么活了下来。
    南袤曾经偷偷去看过那间酒舍,见到南欢穿着粗布的衣服,笑盈盈的在酒舍中给一群低贱粗俗的商贾打酒才算是彻底死心了。
    他用金银玉石,泼天富贵娇养出来的明珠,自甘堕落至此。
    曾经他对这个女儿寄予了多少希望,见她执迷不悟至此,便有多么失望。
    可若是他所料的是真的,平北王真的有意于南欢。
    那么南欢这颗他精心养出来的死棋便算是活了过来。
    这种可能让他心潮澎湃,他让人将南欢接回府中,嘱咐柳氏精心照顾。
    同时仍然忍不住试探。
    送南严的女儿,他那位侄女南滢去平北王府,就是他试探的第一步。
    得知王府收了南滢,收到南滢传回的消息,她第一日就住进了见星楼,颇得平北王宠爱。
    南袤失望又觉得这般才算是正常。
    如今南欢这样的境况,连他作为亲生父亲都嫌恶,不想与她沾上什么关系,又怎会得王侯另眼相看?
    平北王如今备受圣人宠爱,又有军功傍身,平素却不曾听闻他爱好女色。
    对南欢,大抵也不过是年少相识,见她可怜,动了几分恻隐之心罢了。
    若不是南欢偏偏那么巧,那么快听见了婢子的交谈。
    他会让柳氏再对多她好一阵的。
    若是知道宋暮竟真的有意于她,他会一开始在接她回来的时候就对她好。
    南袤生平第一次这般后悔,悔自己看走了眼,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试探几次,确定平北王的心意。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南袤腹中转过这许多心思,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补救之法。
    最先绷不住开口的,却是另一个人,“殿下,我不知这位小姐是你的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也不能算我的罪过啊!”
    方才阴阳怪气,字字句句的得意与猖狂逼得南袤面色难看却束手无策的越大人,此时声音中全无方才的得意与猖狂,只剩下慌张。
    宋暮沉沉的注视他,“原来如此,只要不认识就可以肆意凌|辱了是吗?越大人倒是教了我一个好法子。”
    越恒听出了不妙的意味,他慌忙说道:“殿下,小人是太仆卿越恒啊。咱们见过的!”
    “越大人,我自然不会不认识。但其他这些人我却是一个都不认识。”
    宋暮的目光扫过四方,眼底杀机毕露,“沉月,你说该怎么做?”
    沉月笑了一声,抽刀出鞘,“这些地痞无赖胆大包天竟敢持刀强闯公府,冲撞王侯。按我大苍律,就地正法。”
    他的声音落下,高大而强壮的禁军便动了起来,数十人的动作,竟在这一刻重合在一起,就连那一声‘噌——’的响声也叠在了一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让人难以喘息。
    南袤站在原地,心中发寒。
    南欢猜到会发生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男人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后,“别看。”
    越恒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目。
    就这么一点事情,犯得着动刀动枪吗?天子脚下,就为了一个女人,七皇子难道还敢真的当着他的面杀他的人?
    他拼命的想让自己相信,绝无这样的可能,脑海中却不受控制的想起有关于这位七皇子的那些传闻。
    令人心悸的黑暗之中,嗅觉与听觉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浓重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漫开,血液涌流的声音便如这屋中突然多出许多泉眼。
    利落的,干脆的,刀剑斩断骨骼的脆响如同不停作响的炮竹,哀叫声短促,只到一半便徒然消失。
    南欢的手落在宋暮的肩上,下意识揉皱了他的衣料。
    越恒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一班契兄弟连呼喊逃跑都来不及就被击倒砍杀。
    明明平日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但对上禁军中精锐,竟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越恒是能把刑罚手段玩出花的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利落干净,一击毙命的杀人。
    生平第一次,他看着杀人的场景,看得胆寒。
    他一步又一步的后退,张嘴想要呼喊,声音还未出口。
    禁军统领上前用一团脏布塞住了他的嘴,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屋内一切声响归于平淡。
    南欢感觉到一道目光灼灼,长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是南袤,他似乎在等着她开口帮他说些什么。
    宋暮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南袤,那双眼睛如同幽邃的,昏暗的丛林,盯住一个人便仿佛会将对方随时吞吃殆尽。
    见了血,他身上隐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好似见血开刃的凶刀。
    南袤被这样锐利的目光凝住,心中却是大喜。
    喜得是,平北王不仅对南欢有意。
    而且他因着南欢气恼到了这般地步,不正说明他对南欢的在意不同寻常吗?
    与愿意为了一个声名尽毁的女子得罪圣人的宠臣相比,南滢那一两夜的鱼水之欢,又算得上什么。
    南欢这般进了平北王的府邸,即便只能做个妾室,也绝对不亏。
    若是将来平北王得继大统,南欢能为他诞下子嗣,更是对他们南府,对南氏一族大有裨益。
    他笑盈盈道:“这中间有一些误会。囡囡,你从来都是我最宠爱的女儿。今天的事情我是有苦衷的。”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依稀又是她记忆中的父亲了。
    南欢睁开眼,眼泪从眼眶中淌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大概是心中明白即使南袤愿意再骗一骗她,她也无法再骗过自己。
    而她与父母的关系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您说过南家只有一个囡囡,我是您唯一的女儿。在我的心中你一直是待我最好的父亲。”
    女子慢慢转过头来,她的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无力的依靠在男人肩头,面色惨白,只余唇瓣与下巴一片刺目的鲜红。
    南袤望着她鲜红的唇瓣,心口中忽的酸涩起来。
    南欢这副样子,她的身体真的撑得住诞下子嗣吗?
    她泪流满面,轻声问道:“可是南府中已经有了另一个囡囡,您有了新的女儿,现在又还想要什么呢?”
    第二十六章
    南袤难得软下口气, “从前是父亲的不对。我现在只想你身体康健,以后平平安安的。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殿下, 以后小女就托付给您了。”
    他越是这般温言软语,摆出一副好父亲的表情,便越是让她生厌。
    一个人, 怎么能厚颜无耻至此。
    “南大人。”
    女人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漆黑的双眸一寸寸亮起清亮疏冷的流光,“你已有了新女儿, 还想我这个弃女一如从前。你不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了吗?”
    南袤对上那双眼睛,心中感觉到这个女儿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受他控制完全改变了。
    曾经的南欢是骄傲的, 那种骄傲源于他的精心培养。
    他给她最好的一切, 将她放在膝上告诉她,他会永远做她的后盾,像是教授一个男子那样教授她诗书礼仪。
    这是因为他有意要养出一位有林下风致的世家主母, 只有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名士。
    当南欢在殿下与士子交锋不落下风之时, 以不逊色男儿的风骨学识而扬名之时, 南袤不觉得意外, 他只觉得本该如此。
    当南欢被赶出家门时, 那些由高华门第, 锦绣富贵,诗书经义,父母的宠爱所灌溉出的骄傲便荡然无存了。
    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有越恒这样的小人会痴迷于她的皮相。
    在南袤眼中, 她周身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由精心培养出的贵女该有的骄傲与风骨。
    她从内到外都分毫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眸光不负曾经的清亮,那双眼睛黯淡失色,看人都仿佛支离破碎,简直与娼妇无异。
    这些年她过得究竟好不好,根本不必提也不必问。
    可此刻南欢看向他的眼神,却让他想起曾经她立在阶下对圣人应答如流的锋芒毕露。
    他心头划过一点凉意,面上却是一脸无奈,“囡囡,我只有你一个亲生的女儿。”
    南欢忽觉意味索然,这般争论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可能改变南袤。
    撕去那层温情脉脉的外衣,多年累积下来的孺慕之情。
    她方才清醒的意识到,她的父亲,当朝重臣,南袤本就是这样的人。
    往日的旧情,亲生的骨肉,血缘,乃至于承诺。
    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唯一可以让他臣服的,唯有绝对的权力,比他更加强大的权力。
    只要有利可图,他便尽可虚与委蛇。
    她无法改变他。
    但太清楚如何刺痛他,激怒他,使他感到无利可图。
    “一个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南大人,你便当我死了吧。”
    她满意的看着南袤变了脸色,一字一顿道:“我与南氏之间,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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