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被那些自称当世神医的人治了一个月,他的病情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他发病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冰块一样。浑身自里向外冒着森然的寒气,旁人稍微靠得近些,便会觉得寒气逼人。丹阳王没法子,只得在王府的僻静处单独开辟了个小院,供他一人居住。
    小院极为僻静,每日即使是正午时分,地上都结着霜花,除了给他送饭的乌伯谁也不愿意来。他慢慢地捱着时日,一个人静静地等着死亡。
    当天空飘雪的时候,冬至又如约而至。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己体内的血一点一点彻底变凉,四肢长出寒霜。他想或许自己很快就会死了。他不怕死,却很想再见那个女人一面。
    他不怪她爽约,他只是很想再见见她。
    也许是濒死之前的幻觉,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终于再次看到了那道日夜思慕的人影。
    她脸色苍白,不顾满身风尘,一遍一遍地喊着:“放儿,阿娘来晚了……放儿别怕,阿娘一定会救你……”
    他的身体是冷的,心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儿时的猜想果然没错,那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
    等他再次醒来之后,他身上的寒毒竟然奇迹般地彻底消失了,而他的气海丹田里满盈着真气。
    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冻结成了冰块,她的脸上却是笑着的:“放儿,阿娘这一辈子一件事也没有做成过,唯一庆幸的是总算还来得及救你……”
    他那时虚岁已经十四,虽然没有学武,但是该懂的一点不少。他已然明白母亲不知用了什么奇法,竟将他的一身寒毒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却将自己那一身浑厚的功力灌顶给他。
    这寒毒的威力他最清楚,母亲眼看就不行了,百感交心,他痛哭起来。
    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放儿,阿娘不后悔救你。只是阿娘毕生之愿,就要拜托你啦……
    他哽咽道:“母亲但有吩咐,孩儿一定为母亲完成。”
    母亲道:“我家本是江湖上的一个小门派,素来僻于武林,传人不多。只有一位师兄,因父母双亡,为我父亲收养,从小便与我一起长大。可惜此人恩将仇报,刀法大成之后却在饭食中下毒,将你外祖父外祖母全部杀害,更将当时怀孕的我推下山崖。我中毒未死,当时只道自己侥幸,直到你出生之后我才发现,我之所以中毒未死,是因寒毒竟随脐带进入你体内。孩儿,你生来先天不足,便是因此之故,多亏清徵大师多年来精心照顾,你才平安长大。本来,我派传下的功法中有一套特殊的针灸之法,可以在冬至寒毒极盛之日为你暂时压制毒性。可是母亲三年前为了追寻仇人踪迹,不幸遇险,耽误了为你治疗之期。世道轮回,如今这寒毒终于还是回到我的体内。好在能救吾儿,阿娘就算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生死翻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他竟不知该嚎啕还是呜咽,只是泪如泉涌,再难抑制,母亲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吾儿,莫要伤心。当年阿娘若非怀着你,只怕十多年前就已经中毒死啦……”
    他心中激愤难抑:“那个人是谁?孩儿发誓定要杀了此人为母亲报仇……”
    “这些年母亲一直在追寻他的下落,可是尚差一步。”母亲从怀中摸出一本剑谱与一块令牌:“我本门内力、心法、剑法自成一体,你既有了我的毕生功力,练成这本剑法应是不难。之后便带着这块令牌前往蜀中的生死楼,完成生死楼的最后一件交托,楼主便会告知你那个人的下落。还有那个人……”
    她竭力地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寒毒迅速蔓延,让她连说话也变得极为困难。
    她挣扎着道:“我最后的心愿,便是……便是……”
    母亲已在弥留之际,始终没有说出那句“便是”的后面是什么,可是除了报仇又何作它想。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孩儿一定不负母亲交托。”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再难支撑,寒毒迅速溢满全身,就连眉眼也长出霜华。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他将耳朵贴近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到她念叨的着:“师兄……师兄……师兄……”
    母亲孤独地活了半生,又孤零零地死了。
    他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武功,那是很多人究其一生也难起练成的武功,却从未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想起师父曾说“也许你终有一天会拥有一身罕有匹敌的武功,但那时候你会知晓,现在不会丝毫武功的你才是幸运的”。
    竟是一语成谶。
    那本剑他法练起来得心应手,三个月之后便已大成。他依约前往蜀中生死楼,却从未想过这会是一个巨大错误的开始。
    他按照生死楼委托,在落日关下,发出了那璀璨若烟花的一剑。
    那之后便是山河倾覆,家国失落,万姓沉沦。
    第113章 往事因果
    那时的他尚且少年, 对江湖一无所知,并不知晓自己所做之事的意义。
    生死楼果然信守承诺,给了他一张纸条, 那上面只有六个字:凉州城星湖底。
    他一路西去凉州,沿途知晓中州大侠卓天来殒身落日关的消息,这才恍然惊觉那日他出手的对象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卓天来。他一路跟着扶柩的队伍向西,每经一地便看到当地的百姓自发排队为卓天来送行。
    送行的人群摩肩擦踵, 人们无声地哭泣, 至哀至恸,跟在扶柩的队伍后面, 直到将卓天来的灵柩送出地界才回转。很快又会有下一地的百姓跟上,灵车周围永远都是从未曾停歇的哀哭之声。
    彼时的他很是惊奇,是什么样的人能拥有如此奇特的魅力,让男女老少都诚心折服,死后人尽举哀,便向当地的居民打听卓天来的事迹。
    除了口口相传的雪岭关退魔教, 力拒绝柔然于关外与流放十大罪者等诸事, 每到一地, 当地人总是能说出卓天来与他领导的鸣沙寨这些年在当地的侠义之举。有时是铲除盘踞在附近的强盗山匪,有时是惩治当地的贪官污吏,有时是帮助百姓寻找失踪的亲人, 如此总总, 不一而足。
    他知道得越多, 心中的悔恨便越多。
    他竟然杀了一位大英雄, 一位真国士。
    这并非他的本意, 可是他却成为了别人手中的杀人之刀。
    ……
    在那个雨夜, 卓天来的灵柩终于进入了凉州城。
    凉州城的大门中开, 除了供灵车行驶的主道之外,凉州城大大小小的角落里全部跪满了人。
    将军死去音容远,满城白发尽哀声。
    最后,灵车缓缓地进了城主府,三十二名凉州军士抬着灵柩,停放在大厅。他跟随着祭奠的队伍一同进入城主府,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卓小星。
    小女孩年方八岁,看着很是瘦弱,仿佛风一吹就散架了。
    她一个人跪在灵前,头上簪着一朵细弱的白花。灵堂中满是纸灰的焦糊味,她一直呛咳不止,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扔在盆之中,任凭旁人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他上完香,便一直跪在灵堂一角,亦没人管他。他心里想着要赎罪,却已明白轻重,这样的大罪就算他在卓天来的灵前跪到死也是无法赎清的。
    夜深了,卓小星不肯离去,大人们在外面张罗第二天的事,没注意到角落里还跪着一个人,偌大的灵堂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卓小星突然回过头,看向他:“你是谁,为什么还不走?”
    烛火摇晃,晦暗不明。他一阵心虚,鬼使神差地说:“这天色这么黑,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卓小星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倒是个好人……”
    他的心像针刺了一下。双手沾上了不该沾染的血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称不上好人了。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卓小星倒是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她从一旁的隔间取了些馍馍和水,递给他:“你在这里跪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就先随便吃点吧……”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看到食物,终于感觉到有些饿了,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卓小星看着他衣衫褴褛,又饿极了的样子,想了一会又道:“这位哥哥,若是你想用些斋饭,也不必一直跪在这里,后院那边有施斋的地方。”
    时值战事,又逢灾年,跟着卓天来灵柩进入凉州城的还有不少各地的流民。凉州城主身死,丧事自是办得极是盛大,会施几日的斋饭。很多吃不上饭的人便借此机会吃上几顿饱饭。李放知道她将自己当做那些流民了,他亦不解释,只是道了声谢,依旧板直地跪在那里,直到夜色溶入更深之处。
    忽然,女孩儿低声道:“三叔说,阿爹死了,去了天上,他不会再醒来了。哥哥,什么是死了,你说我以后还能见到阿爹吗?”
    李放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自幼饱读各家经书,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释家说“生死轮回”,《南华》上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可他也不过比她稍大几岁,人生的许多道理他也未曾明白,回答不了她关于生死的问题。
    母亲死了之后,他一个人想了好久,终于明白母亲不会再回来,而母亲是希望他好好活着的。既是如此,他便该好好活着,把母亲没活够的日子都活回来,如此方不算亏欠。
    见他没有回答,女孩儿自顾自地道:“你说,若是我也死了,是不是能在天上见到阿爹阿娘啦……”她声音像是飘在天上的,离他很远很远。
    他心中一颤,道:“卓姑娘别这么说,你阿爹就算在天上,也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女孩儿低声道:“可是我那天偷听三叔他们说话,他们说我的这种病是活不了太久的。他们虽然瞒着不告诉我,可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啦。死了也挺好的,我就能去到天上陪我阿爹阿娘啦……”
    李放心中如遭雷殛,他虽然能看出这女孩儿先天不足,身体不好,但是却没料到竟是不久于世了。他看向她的眼睛,那双稚嫩的双眼里面溢满了悲伤、凄冷、灰暗、还有绝望的死寂,就好像琉璃被上天收走了所有的神采,成为空洞的水晶。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一双眼,他想哪怕是仇恨,他也得在她心中种下些什么,让她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喉头发胀,嗓子干哑,缓缓道:“卓姑娘,你父亲是被恶人害死的,你难道不想活着给他报仇吗?”
    女孩儿一愣:“报仇?”
    李放道:“不错,我母亲便是被坏人害死,我便是要为她报仇才来到凉州城,你父亲是当世英雄,却为奸人所害。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又怎可小小年纪心存死念,难道要让那些坏人逍遥法外吗?”
    少女的眸光中终于闪现出一丝异彩,她重重地点点头:“不错,我确实是该为阿爹报仇的。不仅是阿爹,那些害死计二叔、容六叔的坏人我一个都不能放过。”
    李放点点头:“不错。就是这样。”
    李放在卓天来的灵前跪了七天七夜,直到下葬。七天之后,李放离开了城主府。他原以为再见那个女孩儿会是在多年以后,可是却在当晚再次回转。
    他终于打听到那个纸条之上的星湖,原来就在凉州城主府中,本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二计无咎为卓小姐修建的居所。
    他偷偷潜入星湖之下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牢,方知原来母亲苦寻不得的那个人竟然是魔教的曜日使杨桀,多年以来被卓天来禁锢在凉州城星湖的湖底。
    他本是为杀人报仇而去,却在湖底听到了陆万象与杨桀的一番对谈。
    杨桀道:“陆万象,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万象道:“杨大哥,我知道表面上你是被大哥禁锢在这里,其实是因为你早已厌倦了江湖上仇杀的日子。当年之事,你心中后悔不已,所以自囚于此。”
    杨桀闻言一怒,道:“陆三,我和你说的是阿星的事——”
    陆万象道:“我知道你与大哥总角便已相识,更是知己好友,所以我亦不瞒你。阿星身上的炎气随着年龄增长,逐年增强,我亦无法压制。若是没有其他办法,她活不过半年。再加上大哥死亡的打击,恐怕情况会更加糟糕。可若是学你的刀法,最少在突破上三境之前,她不会有事。而且,她习了武,有了报仇的指望,便不会轻易再去想死的事……”
    杨桀嘲讽道:“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去报仇,你这个鸣沙寨的首领可真是能干。”
    陆万象不理会他的嘲讽,道:“不管是鸣沙寨还是凉州军,我只是代管,终究还是要交到她的手上。慕容傲已经攻入稷都,大争之世即将来临,她若是没有一点武功,将来又如何能自保。以前她可以不学,有大哥在,凉州城安如磐石,可是大哥……大哥毕竟已经不在了……”陆万象声音哽咽,十分哀戚。
    “可是我传承的刀法并不完整,将来……”杨桀苦涩道:“也罢,若是没有眼前,又谈何将来,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
    陆万象离开之后,李放一个人在湿腐的泥里站了许久。
    杨桀想着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无声的暗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他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喝得烂醉,倒伏在桌上。
    李放只需要轻轻一剑,便可以结束他的性命,完成母亲最后的心愿。
    然而他却无法动手。
    他已经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一次。
    天光未晞之时,他独自离开凉州。
    他未曾回头,但却知道他的心魂一角永远留在那里。
    做错的事总归要偿还,那个小女孩总有一日会找他复仇,只是不知那时,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的初见,对李放而言,这件事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堪称刻骨铭心。但是对于卓小星而言,李放只是个路人。而且她年龄更小一些,所以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她见过。
    第114章 风雪归途
    李放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
    马车极是宽敞,大得可以放下一张横塌,车内陈设也极为华丽, 塌案之上置着一只精致的火盆。使得即使身处寒冷的北地,这座小小的车内亦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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