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一旦染血,必会噬主,我们无法救他……”他的神情哀戚、落寞,语气充满愧疚,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道:“哈,这便是龙渊剑主无法摆脱的悲剧宿命吗?”
    “什么……宿命?”谢王臣问道。
    李放轻轻摇头:“王臣,援军已经到了庐阳城外,接下来的庐阳战事便交给你了。慕容青莲孤注一掷,那我们便要让他们在庐阳城下灰飞湮灭,明白吗?”看到庐阳城下的惨状,久经沙场的李放亦是愤怒不已,话语之中满是淋漓杀意。
    谢王臣道:“是,可是王爷你呢?”
    李放望向李昶的方向,神情悲悯:“无论如何,这庐阳城的百姓是无辜的。不该为这场不应该发生的祸劫陪葬,我去将他引开……”
    “可是殿下你……”他话音未落,李放人已不见。
    他想说眼下持有龙渊剑的李昶极为危险,绝非一人可以相抗。
    他还想说殿下如今已经贵为太子,应当保重自身,不可轻易涉险。
    可是他知道李放绝不会听他的。
    在他心中,不管是庐阳城的万千人命还是李昶,都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
    而这也是为什么,自己会选择信任他,为他效命。
    谢王臣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怔了一会,转身离开。
    庐阳城头。
    落雪已然消融,察觉到手的猎物消失,嗜血的剑恼怒地震颤,发出一声悲鸣。
    这时,一道清润低沉的声音响起:“李昶,你恨我吗?”
    李昶心中一个激灵,察觉到强者的气息,更是令龙渊震颤不已。
    透过眼前猩红的帘幕,李昶看到前方不远之处正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如玉山修竹,孑然耸立。分明无所凭恃,却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态度来。
    仿佛他每次见到这位兄长,他总是一幅这样的样子。无论遭到何种打击,无论沦落何种境地,都是一幅风雪无法摧折的傲然。这种傲然并非骄傲或孤高,而是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坦然。
    李放淡淡道:“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杀了我,今天便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来吧——”
    莲粲出鞘,一道剑气向他袭来。
    “我恨你……”李昶的手微微痉挛,龙渊感应到他心中之恨,强烈震颤起来,沛然剑气向前方那道人影直斩而去。李放足下一闪,已退出数尺之外,道:“再来——”
    是了,这个人不但武功高超,轻功更是卓绝,李昶一咬牙,心中恨意欲盛,再增龙渊剑上狂烈,可是始终难以追上李放的脚步。
    剑气欲盛,而身法欲快,如此周而复始。
    李放身法奇绝,虽然都能恰好抢先一步离开龙渊剑的攻击范围,但是他的衣衫几乎都为剑气割破,流出汩汩的鲜血。
    渐渐地,李昶随着李放踏出了庐阳城的范围。开始周围附近还有一两个不小心路过的路人误打误撞惨死在龙渊剑下,慢慢地周围已不闻人声,不见人影。
    李昶心知李放是故意激怒自己,是要将受龙渊剑控制的自己引走,可是他心中却并不想违逆。也许是人之将死,他心中还有一丝宽慰。
    李放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庐阳城的大局多半已定。
    那这一次,自己是不是终于守住了庐阳城呢?
    黄昏已至,星夜暗垂。两人已不知走了多远。
    龙渊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李昶亦终于感觉失去已久的躯体终于与自己的意识融为一体。可是这副身体里面现在连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的非常疲累,只想沉沉睡去。虽然他知道这一觉睡去,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李昶,李昶——”
    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向气度清华的李放此刻满脸血迹,衣衫褴褛,正坐在他的面前,扶着他的身体。想要将自己的真力输入到他的身体,可是他那经龙渊剑鞭挞过的经脉已经彻底断绝,再多的真气也只是泥牛入海。
    看着李放懊恼绝望的眼神,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丝丝报复的快意。
    他挣扎着道:“你别白费力气了。”
    李放无言,他深邃的眸子中有着最深切的愧悔与落寞:“李昶,对不起——”或许自李氏皇室开始执行这的残忍无道的融血大计开始,便注定终有一天会有李氏子孙殉于此剑之下,可若不是当初自己没有坚持将龙渊剑销毁,若不是自己这个血统不正之人窃占南周储君的大位,或许李昶便不会走上如此极端之路。
    李昶自嘲地笑了笑:“呵,你并没有哪里对不起我。如果成为太子的人是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喃喃道:“李放,我恨你,恨你夺走原属于我的一切。但我还是将庐阳城完整地交给了你,这一次,我没有输给你。”
    “现在,我要睡觉了,你别吵我啦……”
    他再也支撑不住,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不,你不知道。我并不是……”李放留着泪,就要说出关于自己身世的最大秘密。
    我并不是父皇的亲子,应该成为太子的人本该是你——
    可他还是将这段话咽了下去。
    对一个生命在弥留之际的人来说,这样的话究竟是宽慰之言还是诛心之论呢?
    李昶眼中最后一道神采终究是黯淡了下去。
    怀抱着他的躯体,李放只觉得眼里苦得发涩。
    他轻声道:“李昶,对不起,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但是我一定会完成那些你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
    他已经得到消息,就在十几日之前,他的师尊清徵真人入宫,之后嘉平帝终于下定决心立他为太子,并出手压制后族,赐死谢俨,为他扫除障碍。
    师尊、父皇做出这样的选择,背后自然有其考量,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无法接受挫败的李昶行此极端。
    无论他愿意或者不愿意,这样的罪孽都只能由他承担。
    或许自当初在落日关的那一剑开始,南周的国运便已在冥冥之中担负在他的身上,他亦无法逃避,只能选择继续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剧情终于到这里了。其实,从李昶第一次出场,兰陵兵败差不多就决定了他的结局吧。从宿命论的角度来说,李家花了巨大的代价来折腾融血大法,注定会有一个姓李的人死于剑下。
    但是李昶和前几代死于剑下的卓氏先祖还是有区别的。卓家人是死于皇室的算计,而李昶是自己的选择。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想越发地想证明自己。另一方面,他虽然能力并不出众,谢家更让他处处被掣肘。但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淮南之失也让他并不甘心再失庐阳,最终做出这个选择。
    严格来说,这件事情和李放没啥关系。但是呢,从落日关之事发生在李放十四岁,也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这件事情对他的性格养成产生了巨大影响,那就是他很容易陷入“自责”+“主动揽锅”的心理,任何事情都会先想一想这件事情是不是我的错。所以这件事情,会对李放的心理产生很大的影响,也会影响到他后续的选择。
    第159章 久别重逢
    嘉平十年的三月, 前后持续将近半年的南北大战终于暂时落下帷幕。
    此战惨烈异常,从淮南到庐阳的沃野之上伏尸数十万,血流漂杵, 而此战以南周大胜而告终。
    虽然中间北梁军一度占领庐阳城,但西路的竟陵军提早半日到达战场,在谢王臣的指挥之下,不仅将进入庐阳城的北梁大军尽数歼灭, 还一鼓作气重新夺回之前被北梁所占据的淮南城。北梁军东线的四十万大军被彻底打散, 最后跟着慕容青莲与萼绿华逃回北方的只有幽州军的十数万骑兵。
    而南周东府广陵王李昶亦在庐阳之战中战死,消息传到金陵, 嘉平帝似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病情加重,竟三日不能上朝。三日之后,太子李放亲自扶柩回京,病中的嘉平帝抚棺痛哭,谥武烈, 诏命停灵七日, 待七日之后, 再入葬帝陵。
    皇宫西南的一角有座三层小楼,名为天心阁,是嘉平帝特地为不常在金陵的国师准备的起居之所。
    此时天心阁内, 檀香袅袅, 李放跪在蒲团之上, 恭敬地对上首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拜了三拜:“李放拜见师尊。”
    清徵真人望着他疲倦而又迷惘的面容, 微微颔首道:“你起来吧。”
    李放站起身来, 立在一旁, 欲言又止。在两仪殿之上, 父皇那哀痛欲绝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才是他真正的儿子,而自己呢,只是私占了他人位置的窃贼而已。
    他曾经那么渴求地想要同师兄弟们一起习武,但等他拥有独步天下的武功之后,他才发现他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曾经他也希望能够成为南周的太子,他已经如愿以偿,却开心不起来。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偷窃而来。他偷走了母亲的生命,现在又偷走了本该属于弟弟的荣耀与位置。
    浑浑噩噩之间,他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天心阁。
    清徵真人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来这里应该是有事情要同我说,为何进来了反而说不出了?”
    李放神情微微挣扎,终于开口道:“师尊,为什么?”如果不是清徵真人,父皇未必会下定决心。
    清徵真人那仿佛看透一切的双眼注视着他,轻声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让陛下封你为太子,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我从没有想过李昶会死。”李放垂眸,低声道:“师尊你精通天衍之术,早已推演出这个结果。以前您不是说天衍之道,虽可窥探命数,却不可以人力改变因果,否则必会折损寿数吗?”
    清徵真人望着他,缓缓道:“不错,李昶是真正的龙种,可你才是身负南周国运之人。放儿,你久经磨砺,却始终有一颗最不忍之心,有很多事情无法选择去做。但这些事终归是要有人去做。”
    李放闭上眼,睫上黑羽轻轻颤动:“可是师尊,为什么会是我?”
    清徵真人道:“因为是我选择了你。”
    李放浑身一震,愕然地望着他。
    清徵真人道:“你可知道传我天衍之术的人是谁?”
    李放摇摇头,他只是以前听师尊说起此人是前任步虚观的观主,但此人是谁,在江湖上有何名号,却一概不知。清徵真人道:“我曾给你一块桃符木剑,你可还记得?”
    “当然。”他从袖中掏出一柄桃符木剑来,这桃符是三大剑宗中剑一行的信物,在艮离谷他曾用之逼得慕容青莲同意他的挑战。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却有了某种恍惚。难道步虚观的前任观主竟然会是剑一行吗?
    清徵真人道:“剑一行以剑法称绝于世,而他之修为早已进入上三境之上的无量天境,更留下一部可窥探天道之妙的天衍之术。”
    李放吃惊道:“师尊您也是剑一行的传人?”
    清徵真人点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卓天来传承的是他的剑道,而我传承的则是天衍之道。二十四年前,剑一行将此术传给我之后便羽化辞世。一日,我心有所感,便以天衍之术推演未来天下之变,来到丹阳城。彼时,正逢王府添喜,可那婴儿先天不足,分明无法存活。我一时心生恻隐,便将你带回仙都山救治抚养……”
    “一开始,我不过是想你在仙都山平安长大罢了。有无量寺的须弥无相功与你母亲传承自‘邪医’寒月夫人的医术,只需每年按时施针,足以保命。没料到你十岁那年,你母亲一去不回,等她再回来之时,一切已不可挽回……你为了母亲遗命,前往落日关,不料陷入生死楼阴谋,柱国大将军卓天来身死,自此之后山河倾覆,南北分治。你的父亲丹阳王成为南周之主,可是北梁势大,南周纷乱,山河难守。你的父亲问计于我,是我建议他封你为竟陵王,镇守荆襄——”
    李放怔住了,没想一切是从此而来。
    清徵真人接着道:“那时,你整日在仙都山呆呆坐着,一坐就是一日一夜。虽然人还活着,却和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我不愿意你一直挣扎在无法解脱的罪果之中,想着或许你下山有事可做便会好一些。而你却用八年的时间,成为人人交口称赞的竟陵王,成为这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我才明白天衍之术的真正奥秘——”
    清徵真人抬起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远天,叹道:“我使用了天衍之术,因而救了你,从此你的命运便与这整个天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你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天下的局势。可是这天下间一切事情都是依照人的选择与行动来变化,天道从来不是以天命衍人为,而是以人为衍天命。所谓天命,最终都是人所决定,既是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做出我认为正确的选择呢?”
    看着李放那迷惘的神色,清徵真人一声叹息:“李放,是我选择你,是你的父皇选择了你,是天下万民选择了你,向前走才是你的使命。不必回头看你的身后,凡有所得,必有牺牲,你明白吗?”
    李放摇摇头,他轻咬干裂的唇,答道:“是弟子愚钝,不明白师尊的意思。但这是我选择的路,我还是会坚持走下去。”唯有继续走下去,才能弥补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罪恶。
    他来的时候迷茫,走得时候更是落寞。
    望着他的背影,清徵真人发出一声长叹:“世间因果,何为因,又何者为果?堪不破,才是迷障啊——”
    ***
    广陵王府。
    昔日金瓦红墙的华美宫殿已被白幔覆盖。
    灵堂之上,三千烛火长明,接引着魂归的亡灵。
    此日已是丧礼的最后一日,到此怀悼致哀的文武官员已经少了许多,灵堂也不复前几日的喧嚣,显得冷清了许多。
    棺椁之前,谢王臣久久伫立,静默不语。
    回金陵的一路之上,李放悲怆哀痛,而他心中亦是难以平静。
    从李昶对他生疑,选择谢之棠之后,他便离开广陵王府,从此不再回头。就算是从此与谢家继承人的宝座失之交臂,亦从未后悔。即使后来他知道李昶向谢家提出让他回到广陵王府,他亦只当作不知。五年君臣之交、朋友之谊就此化作云烟。
    如今想来,他离开广陵王府固然是因为李昶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自巴蜀归来之后,已认定李放是较之李昶更合适的南周掌舵人。既是如此,他与李昶之间亦难说是谁负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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