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一头的颜儒欲言又止,平日清冷的气场完全消散,“且听,最近住的还习惯么?”
    周且听垂下眼帘,面容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我很好。你这几天也见过我很多次了。”
    颜儒闻言自嘲般地苦笑一声,“回国后我手头积压了太多工作,没有及时联系你的确是我的错……”
    “无所谓。”周且听打断他,“我还有一个助理,他很好。而且你这样帮我的原因,我也已经知道了,不需要再执着于找你本人做无意义的确认。”
    颜儒却远不如周且听冷静,他明显愣住了,对刚才听到的内容有一丝怀疑与讶异,“你……你怎么知道的?”
    周且听望着客厅窗外的大片景光,眼中却晦暗不明,“无论是云图还是这部电视剧,我都已经签了合约无法改变,不过拍完这部戏之后,我不会再与你合作任何一部作品。你对我做的事情我很感激,我仍会尽心尽力演好这次你为我准备的角色。但你不需要再通过弥补我来成全自己的愧疚之心了,逝者已逝,生者再做任何事都是于事无补,你也没必要在我面前继续扮演一个假象了。而且……你让我觉得虚伪透顶。”
    周且听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让人觉得疏离冷淡,此刻响在颜儒耳边却是冷如冰霜,从深处透出彻骨的寒意。这几句话就像钝刀子一样缓慢磨损着颜儒的内心,日后他每想起一次,便割自己一刀,不够致命却足够疼痛残忍。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周且听的时候,小家伙不卑不亢地站在破旧的木门后,声音清亮地问自己是谁。有一点生硬的英语,却十分有教养。那时候周且听不过五六岁,像个瓷娃娃一样无暇的五官任谁看了都会心软,却攥着比自己个头还高的拖把在窄小老旧的公寓中一点点拖着地。打满了歪歪扭扭补丁的沙发被一地的酒瓶围住,他看到小小的孩子费力地将一个个玻璃瓶子整整齐齐码放在阳台上,连忙走过去帮忙。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问他,为什么要把酒瓶放到阳台上,当时周且听拖着软糯的奶音非常认真地对他说:“因为玻璃瓶会把阳光变得像大房子里的一样好看,先生。”他起初还不明白大房子是什么,然而当他被周且听拽着衣角领去见他妈妈之后……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小孩子无比单纯童真地把他带到一家夜店门口的画面。
    “妈咪在大房子里工作,但是她不要我去找她,”小小的周且听仰头看着颜儒,大大的玻璃珠一般明亮的眼睛圆而清澈,“先生,妈咪不知道我自己也可以找到大房子,您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妈咪?”
    颜儒忘不了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嗓音,当时的他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狼狈地抱起了还什么都不懂却比同龄孩子成熟太多的周且听跑回了那间布满了玻璃酒瓶的公寓。
    他再见到周且听,已是二十年后。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甚至足够带走故人的生命,物是人非是最好的总结。当年那个叫一声妈咪能融化人心的瓷娃娃已经彻底地长大,曾经不懂的、懵懂的一切都不再是秘密,他有了自己的理解,而他选择的是拒绝自己,无论忏悔还是补偿。
    “你觉得很难受?”周且听淡然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觉得很痛苦?”
    颜儒喉头一哽,堪堪挤出两个字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且听……”
    “那你也可以感受到当我得知一切时的一点心情了。曾经友善和蔼的颜叔叔是个彻底的懦夫和骗子,可是我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根本不感到吃惊,我甚至觉得,故事就该这样结束。只是我不齿于接受你的补偿,我更乐意看你继续被那些往事折磨。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不值得我为你解脱。”
    周且听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似乎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只是沉静片刻,转身从冰箱中拿出一瓶啤酒来慢慢喝光。
    啤酒的度数对他而言很低,与水没有太大区别,却更能为他止渴。
    他靠在落地窗前的书柜旁,将半空的酒瓶举起来,正对着窗外明艳的太阳。
    冰冷的彩色光芒就这样打在他脸上,仿佛泪水般的触感。
    第十二章 (捉虫)
    裴冀一直关注着《破晓》这部剧一丝一毫的舆论方向,在公布定妆照后看到网上反响一片大好他也算是小小松了口气,然而谁承想,转眼而至的开机日却带给了他更大的问题。
    他到达外景拍摄地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因为上午并没有安排他的戏份,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一觉睡到十点再起床洗漱。
    裴冀原本都预想好了,精神抖擞地走进剧组后看到极其顺利的拍摄效果,然后愉悦地坐在休息区看周且听的无ng表演。然而裴老大明显忘记了一句至理名言——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巃感的。
    他抵达拍摄地时那见识到的何止是骨巃感啊,都差不多风干成木乃伊了。
    外景定在琼水公园的一片草坪区上,看演员着装和道具的安排应该是一场追悼会的情节。剧组的后台人员举着设备一脸茫然,颜儒坐在监视器后面阴晴不定,周且听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正站在自己的拍摄点位和朱殊对骂。裴冀揉揉眼睛,没错,是对骂。
    朱殊身穿一袭黑色长裙,端庄秀丽,尽显优雅。她其实出道以来换了不少风格,从最初清纯玉女的形象一点点过渡到轻熟巃女的扮相,早期的影视作品中不乏黑历史,后来十分幸运地在一部都市职场剧中扮演了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女一号而一炮走红,从此就坚定不移地踏上了高学历高智商的精英白领女人之路。虽然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同届同班中也有几个混出名堂来的艺人,但朱殊本人刚刚出道的时候曾一度被媒体冠以“x戏花瓶”之称,早在她还是x戏表演系在读生的时候就被评为过系花,外貌绝对过硬,演技却连justsoso都牵强。
    好在她自出道之后还是做过努力,再加上科班出身的基础功没有全白练,在那部开年职场大戏中的表演还算可圈可点,其中一场遭受男友背叛骗取商业机密的哭戏更是受到了大众的认可,粉丝们也时不时就那这场戏出来抵抗抨击朱殊三流演技的antifan。
    虽然让她来演一个有一半任务是提升剧组颜值高度的法巃医也算是合理,那点演技也够用,可是偏偏遇到了周且听。
    周且听之前的十余年演艺生涯一直是和最一流的戏剧演员们合作度过的,早就被养刁了,之前和裴冀对台词的时候因为裴老大个人比较上进所以并没有体会到太大落差。然而这次他和朱殊的一场还没几句对话的外景戏一遍拍下来却是被他嫌弃透顶。
    “你会不会演戏?”颜儒因为朱殊台词背错而喊出的cut声刚落,周且听都没给大美女摆好撒娇示弱表情求原谅的功夫,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话甩出来。
    朱殊才做到一半的柔弱表情顿时卡住,五官隐隐有些扭曲,“什么?”
    “演戏能不能走点心?参加同事的葬礼你就是这副表情?你去照照镜子,这跟你平时看到衣服买贵了中意的鞋子断码了称体重又胖了时的表情有什么不同?”周且听就跟机关枪似得突突突一阵数落,连颜儒都没来得及发话就被他夺去了发言权。
    朱殊刚开始还有点错愕,短暂的茫然之后迅速找回状态,杏眼圆瞪,柳眉微弯,“你算哪来的,轮得到你讲话么!”
    周且听闻言双眼半眯,“无论我哪来的跟你演技烂都没有关系,我说的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朱殊出道这么多年,早期她没有人气也没有地位,别人嘲笑她演技也只能硬憋着,如今翻身成了大红大紫的女神自然不会再让自己憋屈下去,说起话来底气那叫一个足啊,“呵呵,你算哪根葱,还跟我谈演技。连个代表作都没有的小鱼烂虾充什么影帝大拿。剧组谁不知道你是靠走后门进来的,与其千方百计想跟我起冲突上个头条,还是老实点想想怎么往上爬吧!”
    这话说得难听,周且听却不恼,淡淡道:“是啊,没代表作的小鱼烂虾都看得出来你演技蹩脚。”
    剧组四下顿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暗笑声。
    朱殊简直要被气炸了肺啊,她眼珠子都要瞪掉了,刚要猛吸一口气破口大骂就听到颜儒拿着扩音喇叭扬声道:“出了差错就重演,朱殊,别再背错台词了。”
    只字不提周且听。
    朱殊闻言慢慢收了怒火冷笑恢复理智,心说个小白脸嘴倒是厉害,伺候人的功夫估计也了得吧,颜儒还真是男女通吃。她自认为和一个走后门的小人物置气降了自己身份,秀发一甩叫化妆师过来补补妆,重新恢复了自己在镜头前最美的状态。
    谁知第二遍仍是磕磕绊绊。
    按照剧本来演,朱殊饰演的汪瑕应该在葬礼上捂嘴哽咽,镜头也会为梨花带雨的美人来一个特写,然而那几滴眼泪就是挤不出来,镜头一拉近就露陷。
    颜儒再次叫停。
    朱殊拿指肚小心按了按假睫毛,抬头委屈控诉道:“颜导,刚才那事儿弄得我都没情绪了。”
    周且听坐在她斜后方的椅子上不疾不徐道:“不像啊,你刚才骂得可是声情并茂,比演的可要精彩多了。”
    朱殊猛地站起身来怒视周且听,“闭上你的破嘴能要你命是怎么样?”
    周且听继续悠闲地回敬她,“跟让你入戏一样难。”
    裴冀就是在这个当口到达的现场。他一路走过去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只觉得跟做梦似的。
    周且听不是一直惜字如金的么,怎么一到演戏的时候就变得这么毒舌了?呛人呛的一愣一愣的,脑子转的还挺快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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