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高声应和,骑兵当先,粮草辎重在后,往北奔袭而去。
    撤军路上走得慢,第七日撤回浊河边冀地,碰上了严元德率领的十万大军。
    远处山岗上成字样军旗迎风猎猎,严元德跨马立于江边,下令全军渡河。
    谋士左江心震,心中却依然十分迟疑,不敢相信,“万一是诱敌之计,趁我军渡江时发起攻击——”
    严元德已收到前沿军报,摆手制止了谋士的话,“渡江,一半船渡,一半过桥。”一则他知女帝必会信守承诺,不会发起攻击,二来萧家军渡江有序,便是攻袭,也有应对。
    麒麟军分列两侧,两名小兵看谷道外侧两人穿着露趾鞋,大冬天踩在薄雪上,冻出了紫色,一时冲动,便从自己的行礼包里,掏出了两双半新不旧的鞋子,往那两名小兵身上扔去。
    “接着!”
    他自己有用破布纳鞋底的手艺,过几日再做一双便好啦!
    士兵原以为是暗器,引起一阵骚乱,接住后发现是两双好的兽皮底厚布冬鞋,登时怔住了。
    其他士兵亦知这是北上去打突厥士兵的,都解开了自己囊袋翻检,除了馕饼,把陛下刚发下来的两件冬衣也匀出来了一件,裹着一点肉干,抛到山下,歌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粗放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中,叫人心情激荡,萧家军抱着冬衣,纷纷扬声道,“望有一日,兄弟们能来北地做客,必好酒好肉招待兄弟,也盼望有一日,能下江南,看好山好水!”
    “看好山好水!护好山好水!”
    应和声此起彼伏,左江欲制止,但十万军士的长龙,所过之处,几乎人人都匀得了一件冬衣,女帝军中竟无一将士出声制止,足见心胸气魄。
    如此内斗消耗,只为谋求霸业功勋之行,究竟是对是错。
    严元德遥遥往太行山脉拱手,勒马渡江。
    山坳里歌声嘹亮回转,地面和树枝也跟着微微震动,崔漾在临江山半山腰的营帐里,略一想,便也猜到了,粮食她不算很缺,多发的一件冬衣算是过年的赏礼,辎重里一件多的也没有,但也未对此事多置一词,只专注翻阅着手里的军报。
    三十万大军从各路回防,沿浊河南岸建营屯兵,除了日常驻守兵防,半数士兵散于各村落,伐木开荒,开垦出的荒地按亩算,可以自己耕种,也可到耕地司署领一笔钱粮。
    开荒开得越多,钱粮越多,如果自己耕种,那么耕地司署会发放相应数量的粮种,种出来的粮食除了税课外,可归自家所有。
    战时为兵,闲时为农,这是王铮与诸臣商议出的军屯民策,天子至少要在边关待上一年之久,士兵干劲很足,也不着急归乡了,试种一年,收成好,便可举家迁徙来此处落户,便是收成不好,开垦出来的地也可上交朝廷,换取米粮。
    军屯的目的是希望士兵能留在边关,如此大成便能多一道屏障,也能收获更多的粮食,落营以后崔漾未有停歇,召见了冀地州官,以及一些由州官举荐上来的擅长农事的农人,匠曹,也换了便装,去村落乡里看荒地开垦的情况。
    “先仅着山林荒地开,树砍了帮着劈柴,一半做军需,一半给农人,山陵上的地开不开,先找匠曹看有没有适合山林的作物,否则开出来难灌溉,种不出粮食,就是白费力气了。”
    刁同甫应声称是,时不时便看向前侧的陛下,天子下地的事有,但多是做做样子,大成却出了两位,这一日下来,他这个做臣子的都腰酸背痛想喊累,陛下却一点异样也无。
    两人从田舍回来,碰上前来禀告军情的梁焕,“突厥首领布耶,与右贤王克纶在山阴遇刺身亡时,突厥兵选出新的首领金庆,信报中说金庆骁勇善战,不比布耶弱,突厥大军在代郡停留三日,又迅速往东劫掠,算算时间,该是与萧家军对上了。”
    崔漾思忖片刻,吩咐道,“送信与秦牧,叫其开关卡,接收流民,分批南送,突厥人向来是靠劫掠渡日,不会自备军粮,你带人马接应百姓时,能带走的粮食财物衣物便带走,带不走,毁之,突厥人掠不到东西,掠不到人,要么回转,要么孤军深入,若是前者自然是好,若是后者,麒麟军与萧家军可前后合围,便叫它有来无回。”
    梁焕领命而去。
    崔漾唤了洛铁衣出来,“你带六名暗卫,潜入雁门关,盯着些萧寒与突厥人,随时送信报回来。”
    虽说萧寒不太可能与突厥人结盟,萧家军更不可能,但自古以来,拉拢外敌逐鹿中原的诸侯势力并不是没有,此举权当以防万一罢。
    洛铁衣应了声好,点了人,施展轻功,顷刻便消失在了山坡上。
    崔漾立于崖顶,看浊河水奔腾汹涌,落日孤烟,微阖了眼睑,平复胸腔里怅然失意,这一退,不可谓不算前功尽弃,此番已是第二次叫萧寒走脱,军粮消耗,江河亦能填平,更勿论受伤亡故的麒麟军。
    天边落雪,渐渐在石崖上铺就一层白,沈平立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一步步上前,停在离那身影两步开外,“你因为萧国不开心么?”
    崔漾回头,知晓其定是受了重伤,心中有些猜测,突厥可汗与右贤王之死,虽然没有引起突厥大军溃败,但亦阻碍了突厥铁蹄的脚步,给萧家军和百姓争取了前后五日的时间,以一个人的力量来说,已尽力了。
    崔漾上前与他把脉,眉心蹙起,略拨了拨他的衣衫,脖颈下便有箭洞,若非内功深厚,大约是要被射成筛子了。
    崔漾吩咐申兴去请医正。
    沈平心潮起伏,探手摘了她面上青面獠牙的面具,眸光落在这张倾世华颜的面容上。
    崔漾蹙眉,未出言责他僭越之举,鲜血浸润衣袍,面前的人似乎无所觉,“突厥大军行至何处了。”
    沈平轻功了得,传递信息比寻常士兵快了不少,游侠之间也有另外一套传递消息的方式,他们训练出的信鸽,明显比军中斥候训练的好用多了。
    “石城,三日前。”
    石城……
    崔漾叫虎贲卫搀着他,折身往营帐走,吩咐随行谒者,“诏两位前将军军帐觐见。”
    “是,陛下。”
    沈平快步跟在她身侧,眸光落在那张找不出瑕疵完美似仙君天神的侧颜上,“待打败突厥人,我便替你杀了萧寒可好?”
    崔漾诧异,旋即些微失笑,只怕沈平误以为她是什么明君了,实则她只是醉心权势的阴谋家。
    未得游侠支持时,崔漾未有不满,得了游侠支持,亦没有高兴的兴致。
    崔漾看天色已晚,招呼大猫驮他一截,“先顾好你自己罢,千军万马,万箭穿心,能逃出来,算你命大。”
    第58章 、奉我为天地可汗
    “报——”
    “报——晋阳八百里加急军报——”
    突厥可汗金庆、右耶王金录分率十万大军, 过雁门关,攻入定襄。
    盛骜看完信报,怒火中烧, “萧家军合二十五万大军,将右耶王赶出幽州后, 右耶王派人送信与萧寒,承诺以后突厥士兵入关,进入萧国的土地, 与萧国百姓秋毫不犯,直取晋阳, 愿意与萧寒联手,消灭麒麟军, 现在萧家军和突厥骑兵,合兵进了太原,再有两三日就到晋阳了。”
    盛骜说完军报,帐中诸将依旧不敢置信,接二连三有军报快马加鞭送来,陈方怒骂道,“萧狗卖国贼!亏我敬他血性丈夫, 没想到不择手段到这般地步, 早该看清他的!”
    盛英气愤,解了背上的板斧握在手中,“让属下带兵驰援晋阳, 砍下萧寒的脑袋, 刮下他的皮肉祭奠晋阳的百姓!”
    刁同甫虽是文臣, 听了这般荒谬的消息, 亦怒骂不止, “竖子小儿!罪当诛!”
    愤怒过后便是担忧,别说是萧家军,光是二十万突厥铁骑,麒麟军对上,也必定是一场血战。
    但非战不可。
    徐令、梁焕、陈方皆出列请战。
    崔漾取了铠甲,长刀,吩咐恭候在侧的刁同甫、谢邈、陈炎寅、陆子明等人,“留守士兵继续开荒,北面送来的流民安置好,信报随时送往晋阳,除非有流民需要接应,否则切断浊河天堑两岸渡口,注意甄别敌友。”
    几人见状,便知陛下是要亲率麒麟军北上晋阳,虽知此番若有陛下领军,士气便多了五分,但突厥骑兵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体格健壮,生性嗜杀,骁勇善战,关内将士对上突厥人,每每皆是血战。
    更勿论今次萧家军与突厥人联手,兵力已倍数敌于麒麟军。
    群臣纷纷叩请劝道,“龙体贵重,关乎江山社稷,不能犯险,请陛下三思。”
    梁焕叩请,“陛下勿忧,不把敌寇赶走,杀灭,末将誓不回还!”
    “请陛下留驻后军,末将誓杀敌寇!”
    崔漾让他们都起来,“朕意已决,勿要多言,留五万兵马,守好浊河天堑,兼顾流民。”
    天子声音静和,不怒自威,文臣武将虽焦急,却不敢再相劝。
    刁同甫追出去几步,“陛下——天子坐不垂堂,请陛下为天下百姓考量,收回成命,保重万乘之躯。”
    崔漾自洛拾遗手中接下缰绳,翻身上马,知这老头生性固执,看不上她的时候固执,来了边关改了性子,亦十分固执,便不与他争辩,只下了圣旨,“如何让流民在冀地安得下家,落得下户,亦是一件国政大事,不比抵御突厥轻巧,烦请爱卿多多上心罢。”
    言罢,勒马转身,面向身后十数万麒麟军,缓声道,“全军开拔,诸将随朕一起,诛灭突厥人,守卫国土,视死如归。”
    “诛灭突厥人,守卫国土,视死如归!”
    应和声声震,令旗扬起,十五万麒麟军渡江而去。
    刁同甫立在路旁,看大军跨上筏子,连连叹气,“突厥荒蛮,胡乱一个人会抢劫,抢劫的东西多,站出来就能成为首领,我大成地域广袤,政情复杂,陛下如今没有子嗣,储君,但凡有什么闪失,江山倾覆……”
    老家伙话说得直接,是担心君王,亦是担心大成能看见曙光的江山,盛骜却朗笑道,“陛下说怎么做,老夫便怎么做,若陛下有什么闪失,我等这些老骨头,给陛下殉葬,到地底下,也跟着陛下,哈哈哈——”
    刁同甫吃惊,见这老将军身后数十麒麟军,不管是不是官员,都是一幅应当如此的模样,一时苦笑,知道与这些兵/痞子说不着,先去找文臣商量,突厥人要打,流民要平,但此间事了,选后宴的事也绝不能耽搁,需得上书谏议,请陛下快快生下子嗣才是。
    沈平听闻天子带兵北上,想一道去,伤势却重,动一动困难,药剂加倍亦无用,躺着心里火烧一般的焦灼挂心,到营帐外安静下来,拖着病体坐起来,唤了听候的侍从扶他去兵器锻造营,指点匠曹改良兵器。
    过江后崔漾吩咐梁焕、陈方、徐令等人上前,“徐将军带两万骑兵奔袭晋阳,沿途可招募流民充当士兵,壮大声势,人越多越好,其余人轻辎便骑,随朕赶赴平阳。”
    几人吃惊,神色迟疑。
    崔漾微摆手,“朕自有计较,去罢。”
    诸将便不再多问,听令行事。
    晋阳城外三十里,突厥首领金庆骑马停驻高地,看远处萧家军麒麟军晋阳城外厮杀一处,不由哈哈大笑,朝右耶王金录道,“多亏弟弟你的计策,如今合二军之力,何必畏惧他秦牧老儿,不用到冰雪融化,我等也可以去上京城皇宫坐一坐了,听闻上京城遍地是金,不知是何等繁华的梦乡——”
    远处战况焦灼,但麒麟军竟十分骁勇,数万萧家军被冲散,不一会儿败下阵来。
    金庆勒马扬起弯刀,暴喝一声,“都给我上!杀它个片甲不留!晋阳城中有数不尽的粮食,数不尽的女人!都给我杀!”
    突厥骑兵攻上前,萧家军败势扭转,但晋阳城固若金汤,城墙上似乎有数千□□手,重弩阻碍他们攻城的铁骑,一旦进入城楼射程范围,突厥士兵缺乏箭盾,死伤无数,力战到太阳落下西山,大军不得不回还大营。
    落下马金庆立刻朝萧寒道,“萧王,把你军中的箭盾匀给本王,夜里趁麒麟军入睡,你手下的勇士为前锋,袭击晋阳城,必有所获。”
    萧寒浑身是血,眸底皆是寒意,冷声道,“可汗打的好主意,叫我萧家军与麒麟军对耗,萧家军送死,你金庆打着不用死伤一兵一卒,拿下大成江山的主意么?”
    “左右都是一死,我等不如现在放手一搏。”
    萧寒掌中带血的长戟横挥,鲜血顺着玄铁戟锋刃滴落地上,身后数十名将领亦拔刀,与突厥士兵对峙,帐中气氛剑拔弩张。
    男子掌握长戟,身形英武伟岸,眸光慑人,周身杀气淡漠,却似乎能剔肉削骨,钢甲上沾染的鲜血,也磐石岿然巍峨,叫人心生畏惧。
    金庆起身,抬手往下压了压,朗声笑道,“我等便是打入上京,这江山还不是萧王来坐,你我不是已经议定了么?只要大成自此称臣,奉我金庆为天可汗,每年纳贡便可,萧王误会本王了,误会了,都坐下。”
    随后呵斥突厥士兵放下兵刃,金庆目光落在萧寒身后一武将身上,见其盯着他二人,眸中皆是杀意和怒气,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对本王不满?”
    荜庆忍了十数日,今日攻晋阳,萧家军麒麟军死伤无数,却是再忍不住了,咒骂道,“突厥狗贼,犯我关内,必生身死异处——”
    “萧寒,你与狗贼勾结,是谋逆叛国,我荜庆错看你了,错看你了,在上党时,你不肯受女帝招降,我荜庆便该看清你的面目——”
    金庆哈哈大笑,萧寒面色冰寒,唤人上前,“拖下去,斩首示众——”
    其余诸将立刻跪求,萧寒不允,诸将跪地不起,帐中气氛僵持。
    金庆知晓大成有过犹不及一词,笑道,“萧国主不必动怒,想来是大家误会了国主的苦心,不是说了,拿下麒麟军,我突厥天人自此不再侵犯萧国土地的百姓么?”
    萧寒神色微缓,但依旧未轻饶,“帐前无礼,以下犯上,按军规处置,杖责一百,拖下去。”
    下完命令,萧寒转身便走,金庆忙留住人,“依萧王之言,这晋阳城该怎么攻,那秦牧十分奸猾,提前撤走了沿途百姓,再不攻破晋阳,我等后半月粮草续不上,只好问萧王来借了。”
    见萧寒脚步未停,又道,“早点攻破晋阳,萧王也可早日坐上龙椅,将那厉害的美人纳入后宫不是?”
    萧寒脚步停顿,折身回了舆图边,“若围困晋阳,晋阳城中六十万百姓与秦牧手底十万大军坐吃山空,城自然可破,本王也可报上党城被围之耻。”
    金庆摇头,“只怕不等秦牧饿死,我们便先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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