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笑了笑道,“你曾为帝王,也许能明白,想坐在这个位置,不信任任何人,方才是生存之道。”
    身侧虽无人,却也很少想起。
    她曾流落山野,走遍大江南北,此次在陆家村住过近半年。
    不足两千人的小小村落,靠山靠水,却并不是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半数人性命得不到保护,死于倭贼海寇,半数人还活在贪腐官衙的压迫残害下。
    每一个民上面,有里正,县府官,郡府官,州府官,哪怕三十一税,也人人皆可盘剥。
    上税三十抽一,不同各州郡还有装车税,车马税,倘若缴纳的是铜钱,尚有铸熔费,打渔收渔税,倘若无所限制,只怕自江河里取水用一用,也要薅下一些羊毛来。
    叫他们一提起官府,不是庇佑,而是一种比倭贼更叫人畏惧的吃人的猛兽。
    至少倭贼海寇,还可喊打喊杀。
    她想改变。
    除了衣食住行,她还想叫百姓有医师可看病,也有余钱看病,有书肆可以读书,也有余钱能读书,女子可出仕为官,可大大方方行走于街上。
    真正的做到仓禀实,知礼节。
    现在还差得很远,很远。
    路途遥远,时间如流水流逝,她每每伏案批阅奏疏,亦或是研习可叫百姓强身健体的功法,再抬头时,便觉光阴易逝,白驹过隙。
    人一辈子,匆匆不到百年,时间太少太少了。
    她已很少再去看山川美景,花草树木,她依旧喜欢这些美景,却已不再似从前沉溺其中,久久不可自拔。
    于人也是如此,司马庚,沈恪才学卓著,又心有抱负,为良臣,国得助力。
    下首的人热意直逼眼底,似乎心有痛楚,却没什么必要,崔漾笑了笑道,“人若负我,我负之,人若爱我,我必爱之,良卿,安之,你二人若为臣,衷于朝廷,衷于百姓,必与朕有君臣佳话。”
    那凤眸清湛,一身明黄,气质从容,比之一年前,风华更甚,亦如那年万众瞩目,刀兵铁甲中,缓缓踏入金銮殿,从容,自如,岁月不败,涅槃重生,更沉着杀伐,更敏锐果决。
    明珠从不蒙尘。
    明知她更难对他动情,却依旧叫他心底都是情[潮,他亦明白她心中所想,他们这样的身份,自文武试出仕,一则昭告天下人,只要有才,用人不拘出身地位,二则勋贵子弟入文武试,与寒门子弟同出一类,可逐渐消减察举选官,时间日久,可将文武试扶持为举官的渠道。
    用意在打破勋贵,寒门的隔阂,这是利国利民的良策。
    也是他心中曾经有过的愿景。
    但也不愿与她只做君臣。
    司马庚眼底涟漪波澜,“微臣竭心尽力,谢陛下恩典,微臣不要官身,不要官俸,不要宅邸封赏,亦不求为后,不求子嗣,白日定做好臣官,夙兴夜寐,夜里或下朝,请为陛下榻上臣,陪陛下赏花寻梅。”
    沈恪烹了茶,崔漾方才呷过一口,听他说得这样直白沉静,差点没呛出声,搁下茶盏,没有同意,“不可,君主与臣子淫[乐,成何体统,公私不分,叫臣子们不能好好办差。”
    她必是这般反应,司马庚静声道,“只暗地里,不叫人知晓便可,陛下的栾宠,肆意玩乐的工具,不论是什么,只要陛下愿意。”
    他一袭青衣,环佩勾带压着一枚羊脂玉玦,墨发玉冠,身形修长清贵,容颜俊美,神情淡淡,声音清冷好听,说出的却不是什么体面话。
    沈恪手里的茶盏端不住,落在案桌上,崔漾略有些结舌,哑口无言,到那身影到了近前,温润的唇落在她额上,鼻上,未能及时推开,“这成何体统。”
    司马庚压住心尖泛起的甜味,淡声道,“区区男色,陛下还怕了不成,至少到选后宴,陛下寻到心仪之人罢。”
    她有什么怕的。
    十个司马庚,也只是叫榻上更明亮,景色更美罢了。
    却也没什么好说的。
    崔漾只是问,“这核税的巡查御史,你做是不做。”
    司马庚眼底闪过些笑意,“自然竭尽全力,还陛下一个吏治清明。”
    崔漾看向沈恪。
    沈恪收束纷杂的心绪,应声谢恩,“微臣领命。”
    崔漾点头,吩咐道,“日后各学宫也会举行文武试,层层往太学次第递进,选官入朝,文武试一过,会任命你为太常寺正卿,兼任太学学宫祭酒,此为国之大事,想来不必朕多说。”
    沈恪行礼应下,告退了。
    崔漾翻看午间送来的军报奏疏。
    大猫对他极为熟悉,这时嗅了嗅他的气息,把虎崽丢给他,靠着他的腿歇息。
    司马庚垂眸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安抚虎崽。
    不见王铮与沈平,想来是被她一通任免伤透了心,王铮虽有才,却没什么雄心斗志,性情隐忍厌世,做皇后无望,大约是要回去种白菘的。
    沈平听一句她的意愿,她喜欢的,便不会再争抢。
    殊不知,天下何人能入她的眼,男女之情在她这里可有可无,是谁,并没有什么分别。
    崔漾见虎崽在他怀里舒服得露出了肚皮,大猫也不排斥,开口道,“我打算去广汉,看看南国的情况,你照看它们母女回上京城。”
    司马庚笑了笑,应允了,越地已归入大成,朝中安稳,南国已成孤岛,数倍强兵围困,谢蕴便是再有通天之能,也必兵败如山倒。
    第89章 、陛下乃明君圣主
    宿琮、方同、刘武分领四十万大军, 将倭贼逼到江河出海口。
    三面围困,一面临海,亦无可远遁归家的船舶。
    连围十日, 倭贼缺少粮草,杀了马, 马匹吃完,自尽的有,降服的有。
    第十七日, 宿琮帅兵将倭贼逼入山谷,弓箭手射杀, 坑埋。
    一将功成万骨枯,如若这万骨, 是侵入大成的贼寇,便没有什么好惋惜感慨的。
    待尸骨埋全,宿琮收束军队归朝,十六州郡的百姓都盼着这一日,便是家中已无余粮,也竭尽全力拿出最好的吃食,最后一点口粮, 沿途招待归来的英雄们。
    欢呼声震耳欲聋, 耳侧皆是感激欢庆的喊声,女军们骑在马上,随着军队穿军而过, 林凤传了军令, “不得取相亲们一分一毫, 不得扰民滋事, 扶危济困, 我们是女子军,是陛下的脸面,都要昂首挺胸!”
    “是!将军!”
    且百姓们眼里,并无鄙薄,也没有冲她们哗然,些许好奇,更多的是敬佩。
    “是女将军——”
    “天啊,女将军——看她身上的金甲——女子也可以做将军了!”
    “好威风,连弱女子也拿起武器保护家乡了!”
    “巾帼不让须眉,她们杀死了倭贼,保护了我们!”
    “将军——”
    欢呼声震,这样的情形只要路过有人的地方,都会发生,都是一样杀敌,偏女军得到的欢呼声更多。
    毕竟是亘古未有的娘子军,且都是以武服人,没有什么不服气的。
    但是也有不能服气的地方。
    班师回朝,即将入京,副将关阳是个直爽的人,知道宿将军立刻便会入宫述职,粗声道,“还请将军提一提相经的事,陛下不能因为我们是男子,天生体力比女子好一些,就不庇佑我们了,我们男子也需要相经——”
    “将军你提不提,你不提,我关阳自己递了门籍,进宫求见陛下,请陛下恩赐——”
    刘武、方同帐下的士兵也忍不住道,“将军,司马,求一求陛下罢,我们——”
    方同,刘武是麒麟军旧部,追随女帝十余年,知晓女帝不是偏颇的人,也没有男女成见,若是没出,定然有自己的原因,便不愿提,声音也严厉许多,“陛下自有主张,我等听令便是。”
    可真的是事关重大,几名副将都想觐见天子,“并非是不听陛下令,是想求一求陛下,求过,陛下没有,我们也死心了,将军是没见过周家军的英勇,不过八千人,却是一抵一百的强兵,都知道陛下于武道上极有天份,这次却是头一次见到,周家军神勇,足是几万人的战力,精兵强悍,吃的军用粮食还少,衣服鞋子还能自己缝缝补补,长此以往,哪里还有我们的地位。”
    哪里就到这等地步了,方同,刘武频频摇头,几位却是真的眼馋,说实话,他们暗地里已经不要脸皮地去女兵军营外拜求过了,只是心法拿过来以后,再练也练不出功法,请习武之人看过,这是女子专练的武功。
    那武人原也是个江湖高手,看了这在越地十贯钱一卷随处可买的秘籍,连连称奇,说此心法之精妙绝伦,前无来者,后无古人,自此沉溺其中,废寝忘食。
    关阳递了门籍,自司马庚一朝起,为免耽误军情,或是瞒报军功军罪,只要设有前将军、骠骑将军等临时军职,表示战前两月,战后三月里,比百秩以上的文臣武将,可往宫中谒者台、尚书台分递门籍,求见皇帝,越级述职。
    关阳与几名副将一道,就这样毫无阻拦地进了紫宫宣室。
    女帝御驾亲征,这并非是几人第一次得见天颜,因女帝武将出生,心中更多了几分敬服钦佩,以及亲近,叩拜完便再也忍不住了,“陛下,求陛下赐予将士们男子相经,末将们定勤加练习,战力必不会比周家军差,定要做陛下最强的铁骑,为陛下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麒麟军帐下的公羊角眼馋得眼睛发红,“陛下,我等虽是男子,但也会受伤,也会流血,陛下——还请陛下怜惜——”
    老老少少几乎是连哭带喊,他们做了一辈子的普通人,无法习武,自小艳羡有天分的人,现在知道没有武学根基的人也可以习武,都想试一试,再不争取机会试一试,念过五十,也不知这一生还有无机会。
    想到这里,是真正的眼眶通红。
    崔漾预料到女相经会带来的后果,却也些许意外,叫众人起来说话,“正反经书都已经放去了崔氏书府,谒者们正在抄录,过几日便可去借阅了,勿急。”
    诸人一呆,接着大喜,连连叩拜,“谢陛下——谢陛下隆恩——末将等定当肝脑涂地,以孝圣恩!”
    崔漾摆摆手,问了些军中的事务,让他们退下了,除了军队里的将领,近来进宫旁敲侧击打听心法的臣子也不少。
    她在心法里加了许多绕山绕水的口诀,把书写笔墨能用到的五千字,悉数编纂到了心法里,旁人绝无可能传授,只能自行阅读领会,也许这一道心法,能叫天下人拿起树枝,想方设法读书认字罢。
    也要防着全民习武,无心种田的状况。
    崔漾压了压眉心,谒者进来禀告,“启禀陛下,罪民南佐、南钦、南颂、谢蕴已押入京城。”
    南王不肯交出谢蕴,大军合围,南国士兵不敌,都城破灭,南王父子三人、南国公主王孙们,分别赐府邸宅院,圈1禁上京城,只城楼下谢蕴欲自戕,被梁焕拦下,自此一路皆是昏迷。
    未等崔漾到广汉,南国已灭。
    梁焕亲自将人送进宫,大约是从许半山处听闻了她曾去信江淮,许之为后的事,送进宫时的谢蕴虽还昏迷着,却是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过了。
    不见亡国之主的狼狈,安静地躺着,面色略苍白,却也芝兰玉树。
    鬓角几缕乱发,些许残败,些许脆弱,眉眼间既不见幼时戾气,也不见谢府一见时的深沉气度,崔漾看了一会儿,吩咐道,“关进地牢罢。”
    蓝开红喜候在两侧,偷眼看榻上那男子,悄声问,“陛下不享用么?”
    崔漾无语,摆摆手,“送下去罢,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蓝开小声劝,“陛下这数月来忙于国政,为那心法所累,军务又繁忙,眼下安稳了,该歇息歇息,放松放松了,陛下,这是俘虏,本该为陛下效力,小的查过了,这谢蕴自小洁身自好,寻常除却研习兵法,便是雕刻些玉石,身体康健,身体干净着呢,陛下……”
    崔漾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蓝开脸一红,讪笑道,“奴婢也是看老臣们可怜,大热的天顶着烈日,请陛下开枝散叶。”
    崔漾近来是听得够多了,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蓝开急得叹气也无用,朝身边小内侍摇摇头,叫他去知会各位大臣们,自己将油灯的灯芯拨亮一些,轻轻退出去了。
    选后宴由王铮总领,司马庚、沈恪、沈平、萧寒考核选侍。
    文有王铮,司马庚,沈恪,武有沈平,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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