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明毓看向桌案上铺满的纸张,夸赞道:“您绝非才疏学浅,切莫过谦。”
    这些方子,有两份木大夫声称是他祖上传袭下来的,尹明毓给了一份极厚重的诊金,告知她不会外传。
    木大夫不以为意地摇头,“倒也不是什么紧要的方子,只要少夫人不借此伤人便可。”
    尹明毓笑,“自然不会。”
    而大夫为病人看诊,并不会宣扬病人隐私,尤其是尹明毓这般身份不寻常的,更会慎重。但尹明毓还是提醒了一句,得到木老大夫的保证,方才带人离开医馆。
    她们今日在外逗留有些久,时辰不早,便直接打道回府。
    另一边,谢家——
    胭脂就算心里有些算计,却不能直冲冲地跑到谢老夫人面前去状告继夫人如何如何,是以便教膳房为谢策做了一根糖葫芦送上来。
    一颗颗红果上挂着晶莹的糖浆,十分喜人,谢策一见便伸手去拿。
    谢老夫人瞧见,皱眉询问:“策儿还小,怎能食过多甜食?谁送上来的?”
    童奶娘不知情,便问向婢女们。
    胭脂立即便走出来,主动认错道:“是婢子不忍小郎君惦念,擅作主张,请老夫人责罚。”
    “策儿如何会惦记?”
    童奶娘神色出现些许波动,胭脂低头怜惜道:“那日郎君和少夫人回门,少夫人在街上买了几根糖葫芦分给尹家娘子们,婢子担忧外头的吃食不洁,便劝阻少夫人给小郎君吃。”
    “少夫人……少夫人许是不高兴了,分给尹家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唯独落下咱们家小郎君,小郎君很是哭了一场。”
    谢老夫人面容严肃,却并未直接发火,而是转向童奶娘,沉声问道:“可有此事?”
    童奶娘诚实地回答:“是有这么一出事儿,不过婢子瞧少夫人似乎没有不高兴。”
    胭脂心一紧,连忙道:“都是婢子多事,不该多言,婢子一想到小郎君哭便揪心极了……”
    “你确实多事。”谢老夫人严厉斥道,“少夫人行为不妥,你可行劝阻之责,但妄加揣测主子,居心何在?当我是老糊涂吗?”
    谢老夫人一贯便对尹明毓不假辞色,也最是着紧谢策的事儿,丝毫不允许有人在谢策的事儿上轻慢。
    尹明毓惹哭谢策,按理应该对她大发雷霆,忽然斥责胭脂,屋内众人皆是一惊。
    胭脂更是没想到,吓得腿一软便跪在地上,连忙慌张地矢口否认:“老夫人明察,婢子绝不敢居心不良。”
    谢老夫人厌烦地看着她,“我看你极敢,仗着是策儿亲娘的婢女,府里对你们有些宽待,搬弄是非。”
    胭脂绝对不能认下这样的罪名,死不承认,“婢子对大娘子、对小郎君忠心耿耿,婢子冤枉~”
    谢老夫人神情冷肃,不为所动。
    胭脂又将目光转向谢策,哭求:“小郎君……”
    谢策小手拿着糖葫芦,对这场面十分茫然,但自小亲近的婢女这般神情,他亦有些慌乱起来。
    谢老夫人不能忍受她吓到谢策,越发嫌恶道:“以后不准她再在策儿身边伺候,带下去!”
    胭脂一听,哪能甘愿,一声一声表心迹,叫着“小郎君”,希望谢老夫人看在谢策的份儿上宽容她。
    婆子直接堵了她的嘴拖下去,童奶娘等人皆噤声,没有人敢表露出丝毫情绪。
    而谢老夫人犹自生气,知晓尹明毓不在府中,便叫来谢夫人,对她数落尹明毓。
    谢夫人听着,偶尔安抚一句,劝她:“尹氏虽是木讷迟钝,但还算虚心,多教教便是,您千万宽心,莫急。”
    正在这时,外头来报,说是:“少夫人回来了。”
    引起谢老夫人这一腔火的源头出现在正院,谢老夫人的矛头立即一转,待尹明毓一出现,便气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儿!”
    尹明毓一懵,难道她惦记谢钦身子又怕怀孕的事儿这么快就传回来了?
    但她随即又反应过来,便是谢家护卫禀报她去了医馆,医馆里事儿也不会知道的,心神一定,换了个委屈的神情,问道:“祖母,孙媳不知……”
    谢老夫人正要说话,便见曾孙爬下榻,举着几乎没吃的糖葫芦伸向尹明毓,她以为谢策是舍不得吃糖葫芦还要分给尹明毓,顿时气了个倒仰,说不出话来。
    只有尹明毓,正对着谢策,分明瞧见他脸上的显摆之色,无语。
    而谢夫人接过话,说明发生了何事,最后道:“胭脂是策儿亲娘的婢女,谢家不便责罚,明日便送回到尹家,由你母亲处置。”
    尹明毓没想到她今日出门一趟,胭脂在府里干了这种“伤敌分毫,自损一千”的蠢事儿,更加无言。
    但她一听谢夫人要送胭脂回尹家,耿直地反对道:“母亲,不必了吧?”
    谢老夫人缓过神来,气道:“你连个下人都震慑不住,你还多嘴?”
    尹明毓一脸理直气壮,“为何要震慑?她们的身契都在我手里,不听话发卖便是。”
    堂屋内霎时一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谢夫人率先找回思绪,确认地问:“策儿娘陪房的身契,都在你这儿?”
    尹明毓点头,看了看众人的神色,“我没说过吗?”
    她当然没说过。
    尹明毓露出个憨厚的笑,“那看来是我忘了。不过看在大姐姐的面子上,也不能真的发卖,就去庄子上做事吧。”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
    她好像不甚机灵,但是做的事儿又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第21章
    大家族里,仆从众多,不少下人都干系甚重。
    谢家主子少,算是世家里相对的简单的,依旧不能免俗。
    谢夫人管家多年,寻常时候料理内务,皆要斟酌一二,恩威并重、赏罚分明、面面俱到……以此保持内宅的平衡。
    谢老夫人当年管家,亦是大差不差,她们习惯了弯弯绕绕地想事情,是以尹明毓这般直接的做法,明显是极有效的,但是太过简单直白,让两人一时失语。
    她们甚至在沉默之时,下意识地怀疑,她是否是故意如此,故意藏着不说身契之事,由着策儿亲娘的婢女们犯错,好拿捏她们。
    不过尹明毓一直表现出来的形象,两人又觉得不像,她可能真的是忘了,且就是抱着这么直接的想法。
    谢夫人甚至想起,上次她提及身契,尹明毓便说“知道”,当时未曾在意,如今想来,若不是身契给到她手里,嫡母没提及,她一个庶女哪能知道。
    这般想,其实不算瞒着。
    谢夫人与谢老夫人对视一眼,而后又对尹明毓道:“既然如此,便依你,将胭脂遣到庄子上去吧。”
    至于遣到哪个庄子……
    尹明毓十分光棍,她没有庄子,安排到哪儿都行,以后胭脂过得如何,跟她没有直接关系。
    如此,便是在谢家的庄子和尹明馥的陪嫁庄子上择其一,陪嫁庄子更顺理成章,便定了陪嫁庄子。
    这事儿到此完结,谢夫人便对尹明毓道:“今日在外可是累了?且回去休息吧。”
    她没问尹明毓去哪儿看宅子,这是尹明毓自个儿置产,可以建议,不可插手。
    而谢老夫人心神更多在曾孙身上,看见他还在尹明毓这个“不懂事”的继母跟前,心里憋气,便催促她回去,还让她晚上不用过来了。
    尹明毓告退,临走前低头看向谢策,藏起坏心眼儿,露出一个极做作的慈祥笑容,轻柔地问:“小郎君,糖葫芦可是要给我?”
    谢策一惊,眼睛渐渐睁大,下意识地缩手。
    尹明毓笑容越发温柔,抬手摸向谢策的小脑袋,趁他分神不注意,另一只手抽走糖葫芦。
    谢策手一空,小手张张合合地追向糖葫芦,急急地张口:“不……”
    尹明毓眼看着他眼睛里涌起泪,掐准时机,掰断竹签,将只有一颗红果儿的竹签塞到他小手里。
    谢策的眼泪顿时止在眼里,呆呆地看看她手里的长签,又看看他自己手里的,嘴微微撅起。
    尹明毓当然不会留在这儿继续让他反应,又是一福身,迅速离开。
    谢策小手攥着竹签,眼巴巴地看着门,看起来就像是舍不得她走。
    谢老夫人怄得捂胸口,为了吸引曾孙的注意,念叨道:“曾祖母那般疼你,都没得一颗糖葫芦……”
    可是他只剩下一颗了……
    谢策攥紧竹签,泪眼汪汪地看着孤零零的红果子,极艰难地递向谢老夫人。
    糖葫芦越是远离,他眼里的眼泪越多,瘪嘴儿向下,可怜极了。
    谢老夫人郁闷,摆摆手让他吃去,见曾孙马上破涕为笑,气道:“这几日教尹氏莫来了,瞧见她我心里堵。”
    谢夫人应了,但心里却有些考量。
    其实胭脂会那般,与谢家主子们的态度有极大关系,有些下人惯爱揣摩主人的心思,却又揣摩不清楚,想不到深处,便自以为是。
    事实上再是有不满意,尹明毓也是谢钦的妻子,是谢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谢老夫人是长辈,有些言语无忌,晚辈得受着,但下人不尊尹明毓,便是没规矩,便是谢老夫人也不会纵容。
    而老太太这个岁数,态度难改,便只能谢夫人表态。
    是以她从正院离开,便放出话,借胭脂的事儿敲打了一遍府里的下人们,让他们谨记尊卑,不得对少夫人有丝毫不敬。
    但谢家治家严,先前府里的下人们便不敢怠慢少夫人,经了这一遭事儿,就是更警醒些。
    唯独东院里大娘子的陪嫁仆从们,心境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胭脂不是个例,陪嫁之中,很是有一些人,即便未曾表现出来,心里对尹明毓这个嫁进来占大娘子好处的庶女,多多少少是有些气不顺的。
    在她们看来,尹明毓从前在大娘子面前微不足道,从只能嫁去普通人家到嫁入谢家,身份转变,全都是因为大娘子,没有大娘子就没有尹明毓现在的婚事。
    而且尹明毓处处都不如大娘子,自然无法平心静气。
    她们就算能想到,大娘子和尹明毓皆是尹家女,根源在家族,其次才是大娘子早逝,依旧自以为是地抱不平。
    认不清现实,作茧自缚,以至于身契一事传回来,知道尹明毓轻易掌控她们,陪嫁们落差大极了,全都蔫下来。
    最高兴的便是尹明毓的陪嫁下人。
    银儿还故意装作不经意地出去转了一圈儿,回到书房后难掩兴奋道:“瞧她们先前的气焰,娘子早就该掀出身契,好教她们知道日后的命运都在谁手里。”
    尹明毓在书房里添了一张长榻,晚间不用去正院,便换了衣服解了头发,舒服地靠在上头,边喝汤边道:“怎么,先前气到了?她们不是没做什么吗?”
    银儿气哼哼地说:“那是不在您跟前,婢子们可没少瞅见她们阴阳怪气的德性。”
    “那是我白教你们了。”尹明毓勾唇,“你越是悠闲乐呵,看你不顺眼的人越是憋闷,偏偏他们又不能将你如何,你说气是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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