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姣一坐下便按捺不住了,仰着脸,急着问他,“四叔,你有查到什么吗?”
    弄琴早在先前就退到了外面,此时屋中除了他们再无别人,赵长璟看着灯火下的顾姣,看着她着急的眉眼,也没隐瞒,“有人在何丞锡的风府穴里下了银针。”
    看着她懵懂的眼神,知道她不懂这些。
    赵长璟跟她解释,“这处是死穴,中针之后,若不及时取出必死无疑。”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淡了下去,脸色也冷了几分。
    猜想过何大人的死因,也想过他绝对死于非命,但真的从四叔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顾姣的脸还是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她的身体僵直,耳边响起嘈杂的嗡鸣声。
    赵长璟知她害怕,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的大掌贴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抚着她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身子。
    不知道过去多久,顾姣的情绪才好一些,她细白柔软的手指一路攀升握着四叔的胳膊,看着他,哑着嗓音询问,“那是不是代表何大人是被亲近之人害死的?”
    既然是死穴,一般人肯定没办法轻易碰到。
    当然也有可能何大人先被下了迷药,但在何府之中,又是这种时候,何大人为了不让人发现都没有跟陈洵他们直接接触过,这样一个细心谨慎的人,想必除了极其亲近之人,他都会有所提防。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何丞锡的谨慎小心。
    可也正是因为知道,想到何丞锡是死于自己最亲近的人手中,他那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脸也骤然变得冷寂起来,他薄唇紧抿,眉眼锋利,侧脸轮廓即便在灯火的照耀下也显出几分阴鸷之色。
    外头聒噪的蝉鸣仿佛也因为这一份沉寂消停些了。
    顾姣的心情也变得很糟糕。
    亲近之人带来的伤害从来都要比别人多许多,她难以想象何大人死前在想什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看到四叔那双漆黑冷寂的眼,知他此时心中必定不好受,她握着他的手,勉强开口,“不过这样的话,倒是容易排查多了。”
    看着四叔望过来的目光,顾姣仍仰着头牵着他的手说,“四叔,我们查清案子、查出真凶,告慰何大人的在天之灵。”
    赵长璟垂眸看她,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何丞锡的死因让凶手的范围一下子缩小了不少,顾姣想到先前了解到的那些事,正想跟人说,外面却忽然传来声音。
    “咦,弄琴姑娘,你怎么在外面?”是那个叫做阿菡的丫鬟。
    “出来透透风,”很快弄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她笑着问,“做了什么晚膳?”
    阿菡笑着答道:“夫人怕姑娘吃不惯,除了开封菜之外还有京城那边的菜。”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顾姣心中紧张,怕四叔被人发现。
    赵长璟倒是没什么变化,听着外头的动静,他也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顾姣的头顶,“我先进去。”他说着就直接转过屏风往里面走去。
    而顾姣目送他转身,一面整理自己的头发一面平息自己的呼吸。
    门开的时候,她也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她很少撒谎。
    实在是她撒谎的本事不够高明。
    不过好在阿菡等人并不了解她,也不会想到这位京城来的娇客房中竟还藏着别人,她神色如常带着人走进来送晚膳,看到顾姣,因感念她今日念往生经一事,态度都比起先前要亲切许多。
    几句寒暄的话后,她才领着人离开。
    弄琴看到赵长璟从木屏后面重新转了出来便继续去了外头守着,免得有人过来瞧见端倪。
    菜肴很好也很多,像是生怕轻待了她,明明不过她一个人吃,却愣是摆满了一桌子,就如刚才那几个丫鬟所说,豫菜、京菜都有,闻着就知道这菜味道不错,可顾姣这会实在没心情吃饭,看到四叔出来,便要继续之前未完的话。
    赵长璟却说,“边吃边说,你中午就没怎么吃。”说到后话的时候,他那双长眉轻蹙了一下,显然不赞同。
    他走到桌边入座,给人夹菜,态度强势,不容置喙。
    顾姣也只好把喉间的话先给咽了回去,迎着四叔的注视,看着四叔那副她要是不吃便不与她说话的模样,她无法,只好吃了几口才继续抬头看人。
    赵长璟知她憋了许久,再不让她说估计也吃不好,便看着她说道:“说吧。”
    说完却又给人夹了一筷子菜。
    顾姣松了口气,她也没松开筷子的手,“如果算亲近之人,除了何夫人、柳姨娘应该还有那个叫佩兰的丫鬟,也就是灵堂那个烧纸钱的丫鬟,她们三个应该是府中最容易接触到何大人的。”
    “不过——”
    赵长璟给她夹了一块蟹黄,“不过什么?”
    顾姣知四叔是要她边吃边答的意思,便把蟹膏掺着米饭吃下,方才继续答道:“我了解了下,这位何夫人从三年前那位柳姨娘进府后就跟何大人闹崩了,这些年除了必要场合,他们很少会一起出现。她虽然是何大人的妻子,但按照这两人如今的关系,想必何大人应该不至于对她一点都不设防,而且我看府中下人说何夫人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见过何大人了,这也就可以排除何夫人动手的可能。”
    “至于这位柳姨娘和佩兰……”顾姣拧眉。
    “我对这二人了解的不多,但我想,”顾姣碰到复杂为难的事情时会不自觉咬唇,此刻她握着筷子,羽睫微垂,红唇轻咬说道,“这位柳姨娘的荣华富贵全都系在何大人一个人的身上,而且按照府中下人所说,这位柳姨娘十分得宠,她实在没有理由杀害何大人。”
    “当然——”
    通过今日远距离对这位柳姨娘的“接触”,顾姣知道这位柳姨娘对那位何大人并无多少情意,这样的人贪恋富贵和权势,自然很容易被收买,可若是她真的被人收买,就绝对不会是如今这般作态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与赵长璟说了下,说完,忽然发现四叔垂着眼帘看着她,迎着那双犹如黑玉一般的眼睛,顾姣的声音忽然变得迟疑起来,“四叔,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
    赵长璟把手覆在顾姣的头顶,轻轻揉了揉,看着她的眉眼依旧温柔专注,唇角也含着笑,“我就是觉得我的姣姣越来越厉害了。”
    姣姣说的这些和之前陈洵与他说的差不多。
    何丞锡的这对妻妾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要说这两人杀了何丞锡倒也实在没什么道理。
    “还有一个呢?”
    他问顾姣,打算先听听她的想法。
    顾姣被他夸得眉开眼笑,唇角也止不住向上翘,直到听四叔问起她对佩兰的看法,笑意才有所收敛,“这个佩兰,我对她的了解是最少的。”
    她握着筷子小声说。
    “回来的时候我问过别的下人,除了知道她是何大人的贴身丫鬟,很多年前就陪着何大人了,何大人死后她米水未进在灵堂守了两天,其余的我并不了解。”
    “我能感觉出她对何大人的死是真的很难过,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哪一点?”
    赵长璟顺着她的话问。
    顾姣答,“我看这个佩兰已经二十五、六了,一般她这个年纪的丫鬟要么收作通房,要么被放出去,要么跟府里的管事指婚,可她什么都没有,至今还云英未嫁,我想不通何大人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如果何大人对她有意,为何不把她收作通房?如果对她无意,又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
    这是她之前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事。
    “还有一件事是我刚才离开灵堂的时候发现的,”顾姣忽然抬头,声音压低几分,“我看到佩兰的手腕上戴着一个血玉手镯。”
    “血玉手镯?”
    赵长璟挑眉,他不懂这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顾姣跟他解释,“血玉是很罕见的玉石,比一般的红玉要难寻许多,我看那手镯成色很新,像是刚刚才买不久,这样的手镯绝对不是她一个丫鬟买得起的。”
    “我不知道是何大人送给她的,还是——”
    还是后面的话,顾姣没说,但赵长璟岂会不明白,如果真是别人送的,那这个佩兰就很值得好好查查了。
    看着四叔沉吟的样子,顾姣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像这样的手镯,一般京城都很少见,想查的话应该不难,可以让人去问下。”
    这事宜早不宜迟,赵长璟交待弄琴去找曹书彻查此事,等弄琴走后,他看向身边人,“这三个人里,你最怀疑佩兰?”
    顾姣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轻轻咬了下唇才说,“是,按照现有的证据和情形而言,她的确最值得怀疑,可我又觉得不合理,她脸上的伤心不是作伪的,比起何夫人、柳姨娘,她在何大人死后表露出来的爱意是最深刻的,我实在不明白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动手。”
    赵长璟却说,“如果真的是她的话,你先前有一句话已经为她的做法提前解释了。”
    顾姣愣了下,“哪一句?”
    赵长璟垂眸替她夹菜,外头忽然又起风了,屋中烛火轻晃,而他低沉的声音在那明灭烛火的晃动下也变得有些幽深缥缈起来,“她二十五还未嫁。”
    没想到是这一句,顾姣呆了下,正欲询问,忽而又听四叔说道:“十年前在京城,我曾见过她。”
    惊讶让顾姣脱口而出,“您怎么会见过她?”
    因为太过震惊,她再次无意识地用上了您,直到四叔朝她这边睇了一眼,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却也顾不上,直接握着他的胳膊,“快说呀。”
    赵长璟无奈,“十年前,我跟何丞锡参加科考,这个叫做佩兰的丫鬟就陪在他的身边了。”
    他给顾姣解了惑。
    不等人继续发问,目光点在她面前的碗上,其中意思分明。
    顾姣只能又吃了几口,然后继续眼巴巴看着人,嘴里也跟着絮絮说道:“能在十年前跟着何大人赴京赶考,这位佩兰姑娘对何大人的意义怕是不同,可为什么……”
    她又不明白了。
    赵长璟知她为什么而困惑,这件事,他曾经也同样惊讶过,几年前他跟何丞锡碰面的时候,他还特地问起过此事。
    他并非多管闲事的人。
    但何丞锡算他在官场上少有的知己好友,他不信他是重色重欲之人。
    他不为好奇,而是担忧。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月夜下,何丞锡喝得酩酊大醉,他的手肘撑在桌上,手掌覆脸,声音听起来凄苦而疲惫,“可我没办法了,这几年,我但凡和谁接触下,那些女子都会无端出事,我开始以为是意外,可怎么会这么巧,每次都跟她有关……我不能让她查到佩兰的身上,我已经对不起她了,我不能再让她因为我出事。”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救她。”
    “如果没有那年元宵,我也不会被迫娶她,佩兰也不会被我耽误成现在这副样子,是我对不起她。”
    记忆戛然而止,赵长璟神情未动替顾姣剥着虾壳,一只完美的虾肉落在顾姣面前的盘子上,他语气平平说道:“何夫人在开封的名声不太好,早些年有女子期慕子康,事后都会无故出事,子康大概是怕佩兰也受伤害才会如此。”
    顾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原因,所以那位柳姨娘是佩兰的挡箭牌?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喜欢的是柳姨娘,这样佩兰就不会再受到迫害?
    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这个法子实在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很难理解吧。”赵长璟看她那副好看的眉毛都揪在一起了,抬手轻揉。
    “嗯……”顾姣脸色不是很好看地咕哝道,“我并不觉得这是解决事情的好法子。”
    “我那会也这么和他说,可他只是朝我苦笑,说我不会懂。”赵长璟指腹细腻而轻柔地抚着她的鬓角,淡淡吐露出这段前尘旧事,到底故人已去,他也没有多说旧友的私事。
    “不过这些也只是我们的猜测。”
    “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所有的话都不算定数,就算是真的,这位佩兰姑娘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背后有没有被人指使,我们也不清楚。”
    顾姣点头,表示赞同,“先等曹书回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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