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风景急速向后掠过,程锴脚下生风般,油门越踩越低,跑车风驰电掣一样在国道上行驶着,从上车至今,他都一言不发。
    “去哪儿?”孟娴问。
    程锴扯了下嘴角,微微撕裂的刺痛感袭来,他“嘶”的一声,随后才开口,“去我那儿。”他那儿当然不是指程家,而是他自己外面另买的房子,从前就和孟娴提过想让她过去,可惜一直没机会。
    孟娴侧目看来——听他语气闷闷的,这是还生着气呢。
    “……”她从来不是喜欢撞别人枪口的人,见状只好也沉默下来,静静等他气消一些。
    到这时候,她心里的愧疚有一点点,但负罪感是半点没有,挖墙脚者恒被人挖之,谁也不比谁委屈;归根究底,最该生气的人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呢。
    ——瞧瞧,没心没肺要极点,大抵也就是孟娴这种人了。
    到了地方,程锴把车停进地下停车场,又去开副驾的车门,一言不发地带她下车,回家。
    相较小南楼里里外外繁盛的花丛,还有进进出出那么多佣人,程锴私人这套独栋别墅则冷清许多,好像除了他就没别人了。内部装修也是一样,极简的性冷淡工业风,大色调让人看了就觉得阴郁。
    孟娴不知道程锴带她来想干什么,但其实程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当时那刻气疯了,什么都管不了,只管先把人夺过来再说。
    进了客厅程锴仍不开口,自己冷着脸坐下,还拉着孟娴的手。她尝试抽出来,结果被他握的更紧了。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孟娴不想无谓地僵持下去了。
    程锴撇开了脸,表情沉闷:“你先不要跟我说话,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情绪,我不想跟你吵。”
    说的话很冷漠很有气场,可惜他话音还没落下,空气中突然传来谁的肚子“咕噜噜”叫的声音。虽然很短暂,但气氛安静,所以听得很清楚。
    孟娴微愣一下,然后看着程锴已经泛红的耳根笑开了。
    “你肚子饿?中午没吃饭吗。”她问这话,语气已经像哄一个幼稚的、跟大人耍脾气的小孩。
    程锴这时候犟上了,头也不回,“……你和傅岑就在我隔壁,你觉得我吃得下吗?”
    孟娴脸上笑意更明显,“这不能怪我吧,你不是结束饭局以后才看到我的嘛。”
    这次,程锴沉默了好久才回,“……跟讨厌的人一桌,我吃不下。”
    他这么说,孟娴就懂了。豪门世家腌臜事多,程锴会养成这样古怪的性格,想他爹妈能是什么好东西。忆起从前偶尔提起那两位,程锴都一脸微妙嫌恶,孟娴心里已经了然了七八分。
    孟娴站起来,程锴这下立刻回头了:“干嘛去?”
    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孟娴无奈,指了指厨房的方向——虽然离得远,但也能大概看出来是半开放式的厨房,旁边还放了两个双开式的冰箱。
    “给你弄点吃的,要生气也得有力气生气吧,不然你饿坏了,心疼的还是我。”她温言软语地道。
    程锴骤然松了手,脸上冷漠松动了,像是想高兴又极力压抑着似的,于是那神色就有些别扭古怪了。
    孟娴一走,程锴转身看着她的背影,挫败又无奈地叹口气,苦着脸向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真是的,明明是想赌气不理她的,怎么她才说几句话,他就立刻心软倒戈了。
    又爱又恨最痛苦了,都是她害的。
    冰箱里肉菜酒水还挺全,孟娴猜测可能是请了钟点工过来打扫做饭的,不然程锴一个人怎么收拾得了这么大的房子,冰箱里的补给应该也是钟点工放的,方便自己做饭用。
    她好长时间没下过厨,不过肌肉记忆倒还有,只是青菜拿在手里,她脑子里白光一闪——
    “……要学会做饭,什么都要学。但不是为了让你用来照顾未来丈夫、孩子的,是为了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能不饿肚子,照顾好自己……”
    这声音她是猝不及防地猛然想起,这些话也在她脑子里急促地闪过,等她想再仔细回想: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对她说这话的,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实在想不起来,索性不想了。孟娴拿了些简单食材,第一次用程锴家里的厨房,竟也熟练地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一样。
    程锴等了一小会儿,正要站起来去厨房,就见孟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出来了。那面香气扑鼻,汤底澄澈,只表面飘一层鲜亮油星,还放了青菜和煎蛋。
    连碗带筷放在程锴面前的桌上,孟娴开口:“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的,吃吧,吃完了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他会慢慢学着接受的,一旦底线被拉低一次,就会有之后的无数次,这是经验之谈。
    程锴挑起一筷子面条,然后送进嘴里,发酸发苦的嘴里瞬间被温软香气溢满,饿到难受的胃好像也舒服些了。
    “好吃吗?”孟娴低声问。
    “好吃。”他倒诚实。
    明明就是很普通的一碗素面而已,和他前二十几年吃过的山珍海味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不知是太饿了,还是今天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争吵、打架,此时此刻他忽然鼻头一酸,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心底涌上来。
    程锴吃的慢,孟娴就静等着他吃完,反正白霍派的司机都是按照她平时下班的时间去接的,不知她下午公休,她有整整半天的自由时间。
    终于,一碗面慢慢见了底,孟娴也适时开口:“吃完了?那去睡一会儿吧。”
    她这么一说,程锴好像真的有些犯困了,也可能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也累了。于是孟娴来牵他的手,带他去卧室的时候,他很顺从地接受了。
    孟娴虽然是第一次来,但这种别墅的卧室一般都在一楼或二楼正中间,她刚才去厨房的时候简单扫视了一圈,目测主卧应该在二楼。
    果不然,上了穹形楼梯,程锴反客为主,带孟娴进了中间的卧室。窗帘拉着,屋里很黑,开了灯室内才明亮起来。程锴和衣躺下,孟娴就要去关灯,被程锴拽住,
    “别走。”
    孟娴便回来了,在床边坐下,“不走,我陪着你。”
    她也躺在他身边,随即就被抱住,程锴把下巴搁在她发顶,整个人安静平和下来。虽然抱得很紧,但这次无关性爱,他只是想依靠着她汲取几分温暖。
    不多时,孟娴就听到头顶传来程锴节奏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
    程锴十岁那年,是程绍一家最动荡的一年。
    他年纪轻轻,尚且不懂什么正妻、私生子以及继承权之类的东西,只知道爸爸领回家的阿姨们突然在某一天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
    那个女人开始频繁地出入程家,肚子也大起来,程锴某天不小心听到父母争吵,一直在说什么“离婚、杂种”之类的字眼。他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但许久之后他们也没有离婚。回老宅的时候,他看到爷爷抡圆了拐杖打在爸爸身上,骂他糊涂,骂他痴心妄想。
    程锴有些讨厌那个女人,不是因为她被爸爸带回来,被带回来的女人有那么多,只有她虚伪极了,当着佣人和爸爸的面对他温声细语,背地里却小声咒骂他。
    她以为他年纪小听不懂吗?既然那么厌恶他,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像其他人一样,避开他不就好了,何必装腔作势。
    可他到底年幼,不知道那个女人嘴里的咒骂并非莫名其妙的讨厌,而是真心实意想他去死——他死了,没有什么牵绊,程绍就会毫无顾忌地和柳芸离婚,她自然也能上位,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铺一条平坦顺畅的光明大道。
    那一年,程锴最厌烦的事就是回家,因为家里永远都在发生着无休止的争吵、打骂,他冷眼旁观,心想倒不如还像以前那样,他们夫妻俩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的好,还清净些。
    冬天最冷的那阵子,他放了学回家就去程家后面不远处的湖边,离程家的别墅有一段距离,虽然冷,但足够安静,不必听见那些人的声音。
    他万万没没想到那个女人会从背后推他,或者说他从未想过人性竟能丑恶至此——落水只在一瞬之间,他凭求生本能努力挣扎出水面时,只模糊看到那个凶手冷漠的嘴脸,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已经像看一个死人。
    湖水冰凉,彻骨的寒冷早在落水时就已席卷全身,冬日的厚衣服吸足了水,拖拽着他不停地往下沉。他想呼救,可每次张嘴都喝进去一肚子冰冷肮脏的湖水。渐渐地,他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四肢都冻僵了,胸腔气息淤积,他最后一丝意识也开始逐渐消散——
    好疼啊,好冷,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救救我……
    救我。
    程锴猛地睁眼,从梦里惊醒,额头冷汗已经把碎发微微打湿了,他睁大眼睛拼命喘息,这才慢慢从濒临死亡的极端恐惧中回过神来。
    又做那个梦了。
    他抬手揉捏阵痛的太阳穴,周围漆黑一片,遮光窗帘还像往常一样拉的紧紧的,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周围很安静,静的让人心慌。
    她……走了吗?
    什么啊,这就走了。
    程锴不禁自嘲般地低低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自己痴心妄想,还是嘲讽他把自己在孟娴心里的地位看的太重。
    他掀开被子下床,凭借往日的印象摸索着走到门边,拉开,然后走出来。
    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但天还没黑,只是临近傍晚,已经没什么光亮照进来了,他一路浑浑噩噩地走过去,脚下都是阴影。
    才下楼梯,视线触及到客厅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瞳孔微缩,脚步猛地顿住。
    她没走。
    孟娴面前的桌上,多了一束插在花瓶里的鲜花。那是整体黑白灰的房间里,唯一的一抹彩色,好像以那瓶花为端点,周围冷清的一切都变得有了一丝丝人情味儿。
    最后的夕阳从落地窗照进来,仿佛泾渭分明的分割线似的,这边是阴暗,那边是光明,她就坐在那儿,侧颜温柔恬静。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孟娴转过头来,她逆着光,笑容明媚:“醒了?”
    她浅笑着,摊开双手给他展示手里的创可贴和药,“我刚才出去给你买了药,擦你脸上的伤,回来的路上看到有花店,就买了一束。”
    她说,“过来吧,我帮你擦药。”
    程锴呼吸微窒,然后慢慢地抬起脚步。
    他仿佛听到自己心理防线全面崩溃的声音。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终于从不见光的阴暗中一步步走出来,然后跌跌撞撞但又义无反顾地朝她跑过去。
    朝他心爱的,如今沐浴在阳光里的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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