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走到一半,却遇着自在。自在上前行礼:“郎君,我们郎主有请。”
    “近叔找我?”
    这是很少见的事,王峙便理了理衣袖,随自在来到王近居所。
    白色的房子,漫天飞舞的纱幔。
    王近今日端坐,身边一无酒,二无器乐。
    王峙到后行礼,而后环顾,问道:“岫儿呢?”
    “他自己玩去了。”
    王峙恭敬盘膝,坐于王近对面:“叔叔找我来,所为何事?”
    王近面白,明明没有傅粉,却好似傅粉一样,而那一双唇却又极红。他便张开这双剔红的唇:“有件事情,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王近有一双清冽的眸子,和他声音一样清冽,不醉酒不混混时,是从白玉京里贬下来的谪仙,“……但我觉得,你必须知道真相。”
    王峙心一紧。
    王近徐徐道:“我的长兄王达,原本行正影端,在外面交友赴宴,数回席间备有五石散,他皆拒了。因为他隐隐晓得,五石散不是好东西。”王近受五石散侵袭已久,盘膝坐不得太长时间,此时换个姿势,改成跪坐,“失礼了。”
    王峙连忙还礼:“叔叔躺卧无妨。”
    王近却不躺,继续道:“在长兄犹疑躲避时,家中有一位长辈出了声。他与长兄私谈,打着关照的幌子,为他解急,解惑,却漫不经心透露,五石散不是坏东西,偶尔服一服,可以解忧的。只有没有毅力的人,才戒不掉。”王近跪到一半,加了双手支撑,“那位长辈声称,自己年轻时,亦日日服五石散,现在年纪大了,不想服了,便不服了,一点想的念头都没有。”
    王峙听到这里,不由出声:“这不是害人么!”
    王近被打断,却在须臾之后接上:“那位长辈,甚至给我长兄提供了最初一年的五石散。”
    王峙身子前倾,眉头紧锁:“怎么这事家里一点消息都没有?长辈可是太婆?”
    王近至始至终与王峙目光相对,无半点闪躲和遮掩:“那人既然做下这事,自是安排妥当了的,怎会让第三人知道。他告诉长兄,这是父子间的秘密,长兄敬重他,亦渴望父爱,被他骗得死死的。”
    王峙原本前倾的上身骤然坐直,甚至后仰了几分。他先惊呼:“大将军?”随后自己心中想,王巍在军中,而且王近的长兄王达,八岁就过继给王崇……
    一股寒气,自王峙两足生起,渐渐往上蔓延。他心愈凉,愈颤,愈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
    王近仍旧直视王峙,坦荡的目光令王峙无处遁逃。
    王近道:“我那会崇拜长兄,偷摸拿他的五石散,被捉住。长兄面露疑迟告诉我,这可能不是好东西。我反问他,既然不好,他为何吸。长兄扣着我手腕的手晃了晃,说,不过阿父说了,是可以戒掉的,那便食吧!那一日,长兄带我一同服食五石散,也是我第一次服食。”
    王近叙述到这,脑海里浮现起当日场景,过去三十几年,他都许多事都不知不觉忘了,唯独这一件,只要想起,便清晰如昨。那天他服完五石散,整个脑子都是晕的,却又莫名激动,先是浑身燥热,难受至极。那一日,一天都碰不得热水热食,不然觉着整个人都快死了。
    心里疑惑,五石散明明如此难受,没有一点快乐,为何人说它是快乐至极?
    那么难受,怎么忘忧?
    可翌日他就想念起五石散的滋味。
    王近回过神,继续道:“那位长辈,不是大将军。长兄称他阿父,是因为过继了的。”王近道,“我对他的称呼,是伯父。”
    王峙心中哐当一声,避无可避,仿佛一道烂疤,生疼生疼被无情撕开,又仿佛一个黑洞,望都不敢望,却觉得正一步步被它吸进去。
    “那位道貌岸然的长辈,正是王家家主,当今一人之下的丞相大人!”
    第22章
    王近朗声,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他声音不大,王峙听来却声声如撞钟,喉咙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接不上话。
    王峙轻声问道:“这事可有物证?”或者其他人证?
    王近直言:“没有。只有我一面之词。”
    王峙一时难办,不知是真相,还是王近五石散吃多了疑神疑鬼。
    他心里咚咚跳,思忖着阿翁为什么要这样对王达呢?难道是不想王达过继,不愿一房由王达继承?
    既然不想不愿,过继时为何不直接拒绝?
    之前遇到这种事,王峙都是直接找王崇对峙,此时,却头一回怂了。
    感觉不能去对峙,否则结果无法预料。
    王峙也同王近说了句交心的话:“未曾想到是这样,容我缓缓。”
    王近道:“喏。”
    他说喏时极其好听,仿若君子一诺。
    随后,王峙仓皇告辞。
    一刻钟后,王岫在自在的看护下,跳过来找王近。
    “阿娘!”他仍是错误地称呼王近,但气力明显比上回弱了许多。
    王岫抓着王近肩膀:“阿娘,我想玩风车。”
    王近的身体其实是坐不住了,本想歇息,但见儿子过来,勉强再支撑些,将王岫拘在怀中。他给自在使眼色,让他去取风车。
    自在面色担忧,但王近却摇了摇头,自在一横心,去取了。
    取回来时,左手拿着风车,右手拿着一本小册子。
    王岫拍掌:“哎呀还有画儿看!”
    王近笑着从自在手中接过两样东西,吹一口气,风车转起来。
    王岫哈哈大笑,一笑特别傻。
    王近也笑出声:“开心吗?”
    “开心!风车转起来就看不见了,我最喜欢!”
    王近又道:“看画。”
    这本子一共两百来页,全是他亲笔所画的同一个小人,不过动作有细微变化,连起来翻得快了,就是小人动起来。
    王岫改蹲,头靠在王近肩膀上,默默看父亲翻册子。他已跟王近差不多身高,此刻显得特别滑稽。但父子俩谁也没介意这点,王岫指着画册上的小人喊道:“他在跳舞!”
    王近笑道:“是的。”他不会向儿子解释舞蹈的种类,细说动作,能理解是在跳舞,就已是王岫近半年最大的进步,可惜——
    王近心中一叹。
    想到心中另一事,不禁再暗探一声。
    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并不明显,但自在还是读出了主人的心事,忍不住道:“郎主,我记得峙郎君小时候也最爱和你玩风车画册,为何不早点招小郎君回来,一同玩耍?想来见着风车画册,峙郎君会更相信你所说。”
    王近笑道:“我不需要与人忆旧。真相即是真相,相信他会相信真相。”
    王岫后面的对话都没听懂,就听懂一句,还有别的人也玩过风车和画册。王岫不禁叫起来:“阿娘还有谁也玩吗?他在哪?我要和他一起玩?”
    他期盼着玩伴。
    王近微笑注视儿子,其实王岫王峙小时候一起玩过,风车一起吹,画册一起看,那时候两小人还没有明显差距。
    王近笑道:“没有谁。”
    王岫却从父亲臂弯里挣脱出来:“他肯定在附近!”
    说着就要去找,但无论是跑是跳,比之前光景,都明显慢下来。王近示意,让自在跟上,保护王岫。
    自在却不动如山。
    王岫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王近并没有责备自在的意思,仍同他好生说话:“快去吧,我怕他跌倒了。”
    自在离开之前,仍是忍不住多言:“郎主,奴说句实话,任责任罚,小郎君……其实眼见着是不行了。”
    王近微微含笑:“我知道,之前大夫说他活不过十岁,现在已是赚了。”
    “郎主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有五石散就够了。”王近转而面向自在,“我的五石散呢?”
    自在无奈,去角落里取了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一盘五石散。
    这是寻常备着救急的。
    王近摆摆手,自在退下追王岫去。王近则缓缓躺下,手渐渐摸向盘中,服食起了。
    袅袅白烟与四面素幔相映,一时眼里是烟,一时眼里是纱。
    王近双眼迷离,吟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王峙这边,等不来与王崇的面对了。
    他的新婚假期再漫长,总有用完的一天。
    王峙要回广陵去。
    裴爱自然跟他回去。
    最后一两日,小两口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王道柔,裴爱渐渐发现,公公桓超似乎很忙,早出晚归,几乎打不着照面。
    但她同婆婆是越来越亲,这个婆婆和善、开明,好相与。
    王峙看在眼里,二女和睦,他自然是欢喜的,脸上始终挂着笑。
    但心中的愁云,却无时无刻挥散不去。
    这几日,王峙暗中试探王道柔,却发现阿娘并不知道五石散的事。
    难道……想知道真相,只有去找阿翁对峙?
    到了离别那日,王峙本是骑马的,但裴爱不会,他便为她准备了一辆牛车。
    夫妇俩同王道柔辞别,王道柔却道:“等等。”
    王峙晓得母亲要做什么,长叹一口气。
    王道柔唤仆从马夫,另有三辆马车,均是给他们准备的东西。
    王峙道:“赶路匆忙,这么多怎么带得动。”
    王道柔道:“你已成婚,是有家室的人了,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你还不是要我带这么多!”王峙道。
    裴爱走过来,将王峙手一按,劝道:“阿娘是好心,车行得快,不耽误事。”
    王道柔笑着望向裴爱:“还是阿爱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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