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等两人抵达王家,见得正门前已挂了幡布白花,灵堂设起。
    王峙让裴爱先去喝茶,自己则缓步走向灵堂。
    裴爱见状,不放开牵着?的手,小声道:“我?已经没事了,和你一起去。”
    王峙目光直视前方,并未去看裴爱,但牵着?的手却立刻用力,攥得紧紧的。
    两人来到灵堂上?,王道柔和谢英都在里面,当中王道柔已哭成泪人,谢英反而眼中无泪,一身孝裙坐在一边,背脖皆直,极是端正。王峙和裴爱进来时,王巍已经拜过王崇灵柩,正走到边上?宽慰谢英。王峙听阿婆作答,仍是干净利落做派,再看她眸光清明,未痴未傻,甚至看不出一丁点的悲伤。
    王峙怔忪,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阿翁与王婆的感情是极深的。
    王峙不便言语,与裴爱恭敬拜过,而后,嘱咐裴爱去帮谢英主持丧事,自己则偷偷将王道柔拉到一边。
    这拉还不好?拉,王道柔一直没领会儿子的意思,始终跪在灵柩前不愿离开。
    好?不容易将她拉去偏堂,只?母子二人,静听无隔墙的耳朵,王峙却仍不好?开口——因?为王道柔悲痛抽泣,根本无法听人言语,亦无法应声。
    王峙劝了会,又?等阿娘平静了,低声轻问?,王崇是否如?通告一般,是心病猝死。
    王道柔哽咽点头:“你阿翁本就心脏不好?,那日回来,见你阿婆和我?,突地就倒地,我?们赶忙去瞧,已经嘴唇发青。救了一会,救不回来……”说到这,情不自禁再次痛苦。
    王峙却在哭声中问?:“阿娘,你确定是心病?”
    王道柔毫不怀疑,道:“是。你阿婆验证过。”
    “那你去看了吗?”
    “看了呀,我?当时在场。”
    王峙听母亲如?此说,不再纠结。
    少顷,他又?问?王道柔:“阿父不在家么?”自从进家门起,就不见桓超身影。
    出乎意料的,王道柔却夸赞了桓超一番。
    说王崇倒地,是桓超帮忙抱起。宫里的御医,亦是他策马狂奔带回来。这几日桓超都忙前忙后,不曾闭眼,他的一班挚友,例如?庾慎,这几天都在王家帮忙。
    桓超此刻是去送客去了。
    王道柔道:“从前你阿翁阿婆,都不大喜欢桓郎,但这次桓郎所作,你阿婆都看在眼里,于我?说,养婿胜儿。”
    王道柔说到这,不知为何,又?想起从前王崇的一些教导,禁不住眼泪朦胧。她知道不能在儿子面前再哭,想极力忍住,但忍不住,不得不偏头仰头,背向王峙。
    王峙心中酸楚,渐渐红了眼眶。
    他也怕在阿娘面前落泪,急忙告退出来。更不敢在灵堂上?失仪,未找裴爱,就匆匆绕到后面。
    他一路往后走,越幽静处越躲避,从湖上?走廊桥度过,九曲弯绕,心思也兜兜转转,心想自己口口声声,说是就事论事,断案对事不对人。可王近与他说了五石散的事,他便嫌隙上?了王崇,未查明真相,反倒一直躲避。
    就事论事,其实他也没做过。
    王峙脚下仿佛被牵了无形的绳子,经过湖心亭,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停留的意思。
    渐渐往前,竟鬼使神差靠近书房。
    冬日冷清,叶落枝枯,独那几只?翠竹,郁郁犹青。
    王峙想起近来十年,他每回离家归来,十之有九见的第?一位亲人便是王崇。十年百面,其中大半都是在这书房。
    每每他在外头候着?,朗声禀明“阿翁,孙儿峙叩见”,王崇慈爱的声音便会从里头传来外面。
    阿翁总说:“魔奴,进来吧。”
    然后他进去,阿翁就坐在屏前案后,含笑注视着?他。
    王峙想到这,竟情不自禁双膝曲折,慢慢跪下,如?从前一般:“阿翁,孙儿峙叩见。”
    门庭如?昔,甚至连帘子都一如?往常半卷着?,干干净净,也没积灰,一切都好?像那帘后房内的人仍在。
    王峙跪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泣不成声。
    他哭了一阵,却不知方才走过来时,被裴爱睹见身影。她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寻他。
    裴爱在远处,并不知王峙在哭泣,只?看他跪在地上?,背佝偻着?。裴爱不知书房原委,只?觉眼前的王峙,是她看过的最柔弱的王峙。
    她加快步伐走过去,近了,才发现他在哭,裴爱连忙近前蹲下,要牵他的手,王峙却把她的手推开。
    他侧身,偏头,躲着?与裴爱对视,甚至躲着?不让她瞧见他的脸。
    裴爱再次去扣他的手,已经抓住了,纤指从指缝间穿过,王峙却生生抠开,出手。
    他不说话,喉头滑动?,目光已从半帘内室光景,转向外面那半池枯荷成苇。
    鹅倒是耐寒,只?要湖面不冻住,就成一列不紧不慢划过,形成如?影的涟漪,湖面很快恢复平静。
    裴爱猜测,王峙应是想自己静一静,便蹲在旁边,不在动?作。
    她在他身边,却仿佛不在,贴切的说,应是他身边的一缕气息,不影响,但常伴。
    半晌,王峙突然转过来,眼眶红红,喊道:“阿爱!”
    接着?扑到裴爱怀里,嚎嚎大哭。
    裴爱默默无语,抚摸他的后脑勺,又?抚他的背,同样紧紧回抱住他。
    裴一教她老?庄里的名篇《至乐》,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生死如?一。
    裴爱的阿翁去得早,那时她只?七、八岁,记得裴一真如?周庄一般,鼓盆而歌。那时裴家办的最后一桩丧事,全家无一人哭泣,除了裴夫人脸色有些郁郁,其他人全被台上?裴一亲自演的滑稽戏逗笑。
    她不能强求所有人家,都如?裴家般通透。裴爱努力使自己代入王峙的位置,努力去感受,竟渐渐也觉出了伤心,落下泪来。
    她懂了。
    不言不语,却肢体上?愈发温柔和体贴。
    良久,王峙从她怀中挣脱出来,裴爱给他递帕子,王峙接过擦了,脸上?渐渐浮起愠恼之色。
    倒不是愠恼裴爱,而是愠恼自己。
    王峙望着?裴爱:“方才的事情,你以后要把它忘了。”
    这算是他头一遭轰轰烈烈的哭鼻子,太丢面子了。
    裴爱心想,怎么忘得了。口中却笑道:“好?、好?,都忘了。”
    王峙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去帮忙吧。”
    两人重回灵堂帮忙,不一会桓超归来。王峙观察,竟真如?王道柔所说,他忙里忙外。
    王峙裴爱从建康回来的晚,之后不过两日,就到了头七出殡。
    建康的讲究,是要丑时发丧。眼下是冬天,灵柩从王宅抬出来时,外头黑都未亮,甚至能看见淡黑色天空上?还未隐去的一两颗星星。
    王峙随在灵柩后头,抱着?王崇牌位,刚踏出宅府大门,门外的景象就令他大吃一惊。
    外头全是灯笼,一盏盏一队队,整理列在长?街两边。
    每一盏灯笼就是一个人提着?,满朝文武都来了,还有许多已经辞官的、告老?的旧臣——几乎所有与王崇共事过的人,都自觉来送他最后一程。
    其中有好?些人王峙都只?在小时候见过,如?今已经耄耋,身佝人矮,老?态龙钟,却仍不顾严寒,拄拐早早过来等待。寒风吹过,这些人愈发显得颤颤巍巍。
    当然,也有许多百姓,王峙抱着?牌位走过,听不少百姓言语,才晓得王崇竟也都帮过他们。
    建康城就在这时飘起了雪花。
    茫茫白雪,却并不阻路。在王峙眼里,这条道路反倒愈发清晰无惧。
    一切都进行得恢弘且顺利,天子亦来悼念,但等天子走过,王崇下葬之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第48章
    这事细说起来,其实算两桩。
    第一桩,送殡队伍里混进来一个与王崇有旧仇的。
    此人?年轻时逢中正评议,王崇一言定论,令他?失了官职,怀恨至今——但这些都是后来查明的,送葬时无人?知道。
    风起轻寒,雪花飘飘。天子???后,这人?便出了手。
    他?穿过人?群,而后纵身一跳,落在王崇的灵柩上。他?点燃手中的火折子?,要一把火连带着棺木烧了,叫王崇灰飞烟灭。
    说时迟那时快,桓超王峙两父子?,双双跃起,在空中翻圈,桓超直接?手去抢火折子?,众人?在远处看着,仿佛桓超的手燃在火焰中一般。他?将火折子?掷在地上,地上已经积了雪,火很快就化了。
    而王峙这边,已经?单腿压住凶犯双腿,反剪住凶犯双手,他?看了看灵柩,还好,只烧着极小一块,少量烟灰。
    王峙心中松了口气。
    而桓超却在这时抽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砍下凶犯头颅。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茫茫大雪已落得遍处都是,连灵柩上都几覆一层。一色皓白中热血飞溅,洒得到处都是,犹如?雪上梅花。
    风刮雪片在王峙脸上,留满脸错愕。
    这场闹剧很快以人?们对桓超父子?,尤其是桓超的夸赞结束。仆人?们收拾了现场,葬礼继续进行。
    在灵柩将要缓缓下降到坟里时,谢英突然喊停。
    这第二桩变故便发生了。
    王道柔问?出众人?疑惑,问?阿娘怎么了?
    谢英声音冷静,道是想再多看结发夫妻一眼。
    理由无可厚非,现场无人?有疑。
    哪知开棺那一霎,谢英却不知从哪掏出匕首,先是刺腹,而后纵身跃入棺中。
    白雪飘落,一身素服的她坠下,犹如?雪花一般。
    谢英身形高大,在旁人?眼里,素来像个男人?,此时却觉得迟暮的女子?娇弱,薄如?纸片。
    她追随王崇而去,王道柔扑向?棺木,哭至失声。
    谢英尚有力气,反倒劝慰女儿,说这事喜事。
    王道柔哭泣情急,也顾不得其它了,直道:“阿娘,你不是说要与阿婆斗一辈子?,不眼睁睁看着她死,你绝不先断气么?”如?今萧老夫人?还未死去。
    谢英却轻轻一笑:“没意思了。”王崇都不在了,争那些有什么意思。
    谢英徐徐言说,她与王崇成亲之日,便约定好生死相随。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但岂可食言践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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