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莞尔:“那臣妾想出去走走,带念念四处逛一逛。”
    “听你的。”他笑意温存,她想了想,含起愧疚:“念念称呼上的事,臣妾会慢慢教她,不会让她再惹出今天这样的事了。”
    皇帝摇头,满目疼惜:“小孩子懂什么?不必贸然教她这些,平白让她难过,等长大些再说吧。”
    语毕顿了顿,又笑道:“倒是可以先教她叫爹,你看她刚才……都不肯叫我。”他很有些沮丧。
    徐思婉促狭地看着他:“臣妾自会教她,陛下也要多与她说才好,不然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可是不大记得住事的。”
    他闻言当然满口答应,铆足了劲要让念珺尽快认他。
    眼见念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徐思婉不再逗留,让花晨抱着她,就回了披香殿去。
    路上,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三岁”这个年纪,心下生出一股酸楚,生出一种对念珺的羡慕。
    在她三岁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呢?经历了抄家、入狱、骨肉分离,在那个原该不记事的年纪,她就记住了一辈子无法释怀的痛苦。
    而念珺,还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
    念珺比她命好。她有点不平,却又很庆幸。她会一直好好照顾这个孩子,若有朝一日思嫣知道了真相,她也要让思嫣知道,这孩子在她身边没受过委屈。
    她对得起徐家的血脉。
    .
    回到披香殿,花晨径自抱着念珺去了厢房。从前在冷宫房舍不多,念珺一直睡在徐思婉房里,现下住到行宫,念珺就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了。
    徐思婉步入寝殿,刚绕过屏风,就听到久违的笑音:“哟,回来啦?”
    她顿时生出笑:“莹姐姐。”
    抬眸一看,莹妃懒洋洋地歪在茶榻上,思嫣也来了,见她进殿正站起身,趔趄着走向她:“姐姐!”
    徐思婉伸手将她扶住,眼眶一红:“思嫣。”
    徐思嫣喜极而泣:“姐姐出来了,我又不是一个人了……”
    说着她顿了顿,目光划向徐思婉身后:“听说……听说姐姐还有了孩子?”
    “她还小,玩的累了,就睡了。”徐思婉假做没察觉她眼中的疑色与探究,笑意轻松如常,“明日让她来拜见你这姨母。”
    徐思嫣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心里的那份侥幸便仍为淡去,又言:“陛下这几年对姐姐念念不忘,现下不仅姐姐回来,还添了个小皇子,陛下更要高兴了。”
    “瞧你这姨母当的。”徐思婉轻嗤,“那是你外甥女,小公主。”
    她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徐思嫣心中的最后一抹期待终是散了。
    虽则思嫣自己的孩子已故去三年,她也亲眼见过孩子小小的尸身,但思婉这孩子冒出来得太突然,之前从无耳闻,入冷宫之前更不曾听说过她有孕,再加上一些唯思嫣知道的隐情,她心底就生出了一些虚幻的气虚。
    她想,那孩子或许没死。或许姐姐当时听进了她的建议,却怕走露风声所以假意拒绝,实则直接设计带走了她的孩子。
    但既然是公主,就不可能了,她生下的是个男孩子。
    思嫣的笑意间多了两丝苦涩,含糊着辩了句:“来传话的宫人说得不清不楚的。”
    “陛下的旨意太急,他们去禀个话就要随我来行宫,难免顾不上这些细由。”徐思婉边说边拉着她一同落座,因莹妃坐在了茶榻一侧,姐妹两个就一并坐去了另一侧。
    俄而有宫女入殿上茶,徐思婉抬眸一看,就笑起来:“宁儿也长大了。”
    屈指数算,宁儿如今也十八了。面上脱了稚气,已是个干练的大宫女。
    宁儿激动难抑,俯身深拜:“娘娘万安!奴婢恭贺娘娘晋封之喜!娘娘否极泰来,日后必定诸事顺遂!”
    “快起来。”徐思婉搀了她一把,思嫣在旁笑道:“姐姐当年把宁儿托付给我,如今我得把她好好还给姐姐才是。”
    徐思婉莞尔:“花晨,快,去给宁儿收拾间屋子,带她去歇下。”
    语毕又看向思嫣:“咱们上次走动还是上月七夕,你着人给我送巧果。那会儿我听宫人说你身子不爽利,如今可好了?”
    “早无视了。”思嫣摇摇头,“其实本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受寒。那阵子皇后娘娘脾气好大,我就索性借着病躲一躲她。”
    徐思婉一哂,凝神思索片刻,又言:“我来行宫时听宫人说,皇后娘娘前两日不知是为谁动了气,气得直吐了血,她们都道她这回来不了行宫了,没成想还是来了。”
    莹妃与思嫣听她提及此事,自然都知她是想问什么,二人相视一望,莹妃就笑道:“你猜猜她是为谁动的气?还不是为着你出冷宫的事。倒是……不知咱们陛下这回放了怎样的狠话,竟把皇后震得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就连气得吐血这事,也是因为她病得厉害传了太医,这才散了开来。”
    “有意思。”徐思婉心下静静忖度着,沉吟片刻,又说,“适才陛下对莲贵嫔发了火,已经下旨降为贵人了。这等好消息,可得传给皇后听一听才好。”
    “莲贵嫔?”思嫣讶然,“这位可也算得个宠妃了,皇后对她得意得很。姐姐这会儿将这消息告诉她,皇后可又要气得睡不着了。”
    莹妃美眸一转:“道理是这样,但是皇后身边的宫人也不是吃素的。为着皇后凤体安康,他们势必要防着你,你要这会子递话进去,只怕不大容易。”
    “那便不费心思递话。”徐思婉的笑容心平气和,“我如今既出了冷宫,陛下又已下旨封了我妃位,明日我就该去向皇后娘娘问个安才好。这些话,我亲口告诉她。”
    冷宫走了一遭,冷冷清清过了三年,连皇帝都已知晓她们之间的敌意,她便实在不必再去粉饰太平了。
    莹妃听得眼睛亮起来:“胆子这么大?那我跟你一起去。这三年你不在,我唯一的乐子也就是气她。起初还有些不安,后来就愈发觉得痛快!”
    徐思婉一奇:“她不治你么?”
    “她呀,眼瞧着皇长子年纪越长,她就越想做个贤后。”莹妃掩唇轻笑,“平日里在妃嫔面前倒是还有威严,但面对宠妃,可是愈发地能隐忍了。”
    这是急着要让皇长子登上储位呢。
    徐思婉心下了然,一些有趣的念头如藤蔓般攀生出来。莹妃又说:“对了,除了皇后,你还得警惕一个人。”
    徐思婉一怔:“谁?”
    “芳昭容。”莹妃道,“也是三年前入宫的,该是阖宫里晋封最快的一个,膝下还有个四皇子。早先皇后许诺过她,说等四皇子年满三岁,就让她晋封妃位,但如今你出来了……”
    莹妃顿了顿,勾起笑:“我若是皇后,就会告诉她这等高位不好封得太快。眼下虽然四妃之位尚有一个空缺,她也需再等等。你说,她会不会生气?”
    “如果是我,我就不生气。既已位至九嫔,晋不晋妃位并无多大分别,何苦给皇后当枪使?”话刚说完,她心念一动,就又道,“是了……我在冷宫里听郭氏说,芳昭容生得极美,但性子浅薄。这样的人,大多是不肯被旁人平白压过的。”
    “正是。”莹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继而摆手,“颠簸了两天,我先回了,你也早些歇着。明日何时打算去向皇后问安,你记得叫我一声。”
    “好,姐姐慢走。”徐思婉颔首,思嫣也起了身:“那我也先回了。”
    “嗯。”徐思婉含着笑,示意月夕去送。花晨静默地立在她身侧,静盯着窗纸,眼看二人走出了殿前院门,才压声说:“四小姐瞧着也太平静了,先前的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先有阿胶送到我面前,后又有人前来寻女。若只是误会,也太巧了。”徐思婉一喟。
    花晨迟疑道:“可若不是误会,四小姐现下又是什么心思呢?奴婢这三年都在暗中打探,听闻她与皇后走动并不太多。可若是她在那事之后就收了手不再帮皇后,皇后如何容得下她?”
    “这有什么容不下的?宫里头亦敌亦友的关系最是常见。能共事时一起谋划,不能共事时一拍两散,也没什么不好。皇后手里握着她的把柄,本也不必怕她闹出什么大事。倘若一朝不合就要赶尽杀绝,倒显得比昔年的林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未免让身边的人心寒了。”
    “这倒也是。”花晨思索着,缓缓点头,又言,“娘娘可要唤宁儿来问一问话?”
    “嗯。”徐思婉点头,“让她进来吧。经了孩子一事,想来她这几年过得也不安稳,你们日后多照顾她一些。若是她行事可靠,等你嫁了人,我就让她到近前侍奉。”
    第96章 挑衅
    花晨犹是不爱听她提什么嫁人的事, 沉默地福了福,没应这话就走了。不一刻, 宁儿回到房中, 她心下知道徐思婉想问什么,不必她多言,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孩子的事, 悦贵嫔娘娘没觉出什么异样。只是当初路太医寻来的那个男婴是在贵嫔娘娘怀里咽的气,贵嫔娘娘郁郁了许久。奴婢这边……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只是奴婢愚笨,始终没能混到贵嫔娘娘跟前。初时是在院子里当差, 后来调到了外屋, 鲜少进内殿的殿门。”
    “这不怪你愚笨。她心里藏着事,你又是我送过去的人, 她自然不会让你到跟前去。”徐思婉语中一顿, 忽而问起,“楚氏怎么样了?还有樱桃。”
    这两个名字听得宁儿一怔, 她好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徐思婉说的是谁,垂首一叹,露出几许悲戚:“楚氏先前虽晋了良使, 但还是半主半仆的身份。娘娘进冷宫后, 她便失了倚仗。初时悦贵嫔娘娘还在霜华宫, 旁人倒也不太敢欺负她,后来……”
    宁儿又叹了声:“后来悦贵嫔娘娘自己做了主位,迁出了霜华宫, 楚良使不知因何故开罪了新宫嫔, 就被打发走了。但奴婢也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 若还活着,大概也就是再做苦役吧。至于樱桃,那就更说不好了。”
    宁儿说及此处,连眼眶都有些泛红。宫中沉浮都在一念间,像她们这样的身份,最是像飘萍一样。聊起这样的事,自不免伤情。
    徐思婉攥了攥她的手:“别难过了,我会找一找她们。若是人还在,我会寻她们回来。”
    宁儿闻言十分意外,面露惊喜。其实,她与楚氏和樱桃也没有多少情分,只是看徐思婉这样心善,心里庆幸自己跟了个仁善的主子。
    徐思婉却自知自己不是多么仁善的人。之所以问及楚氏,只是因为这人皮相不错,性子也磨平了,若还活着就还能用。
    遥想三年之前,她和楚氏虽一起扳倒了玉妃,却直至她进冷宫都没将楚氏看做什么真正的盟友。但如今时过境迁,楚氏日子过得大不如前,大概已很难体会到什么暖意。她若一出冷宫就去关照楚氏,楚氏多半会被打动。
    三年多的光景,她错过太多了。宫里多了二十余位妃嫔,势力也愈发复杂。她虽也尚有根基未倒,还需好好把握手中的人脉,才有可能与皇后一战。
    皇后、皇长子……
    徐思婉沐浴时,在热气氤氲间想起这两个人,鬼使神差地盘算起来,一遍遍地想:先杀哪个好呢?
    或许,还是皇后合适。
    皇长子是他的嫡长子,她该给他想个更好的死法才是。
    诸位宗亲的末路,大概也可以安排起来了。
    就从先没出息的开始吧,无关紧要之人死就死了,她只当是解一解馋。
    .
    翌日天明,徐思婉用过早膳,仔仔细细地梳了妆,穿了一袭火红的对襟襦裙,外头搭了件颜色更正一些的大袖衫。金色的朱雀绣纹从颈后一直绣到拖尾处,发髻上搭着几件同样亮眼的金饰,看起来贵气逼人。
    本朝并无什么唯皇后才能穿正红的礼数,彰显皇后身份的唯有明黄。但饶是如此,正红这样的过于浓烈的颜色平常也鲜见人穿,唯有过年的时候,六宫妃嫔才会循着节礼都裁一袭正红的衣裙,在宫宴上穿。
    如此这般,去探望病人穿正红更是不妥,明里暗里就像在高兴对方的重病。
    所以,徐思婉偏穿不可。
    于是她刚行至凤凰殿前的院门处,殿檐下的宦官遥遥看见她的打扮就变了脸色,赶忙先入殿去禀了话。
    莹妃本在檐下悠哉地等她,见状也怔了怔,继而蕴着一脸饶有兴味地笑意,上前迎她。
    二人平礼相见,没多说话,徐思婉就又继续走向殿门。刚至门槛处,皇后跟前最得力的听琴亲自迎了出来,低眉敛目地向二人施了个万福:“莹妃娘娘安、倩妃娘娘安。皇后娘娘凤体欠安,今日怕是……没心力见人。”
    徐思婉淡睇着她:“本宫刚出冷宫,于情于理都要来向皇后娘娘见个礼才是。娘娘若将本宫拒之门外,只怕到了陛下那里,也不好听。”
    话音落定,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听琴眼底闪过一抹讶异。
    从前不论私底下有多少恨,她面上总是对皇后恭敬的。如今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出乎听琴所料。
    听琴只迟疑了一瞬,便也硬气起来:“若倩妃娘娘非要进去问安,还请娘娘先去更衣。”
    “这又是什么道理?”徐思婉好整以暇地笑着,“本宫是听闻皇后娘娘身子不爽,特意穿了这身大红过来,就想给娘娘冲一冲喜呢。你是娘娘跟前的掌事宫女,可不该拂了本宫的美意。”
    “倩妃娘娘!”听琴声音一沉,沉肃的面容上愈发多了威严,“三年不见,娘娘得封高位,更有公主承欢膝下,奴婢该向娘娘道一声恭喜才是。可娘娘……也该恪守妃嫔的本分,如此仗着圣宠欺到中宫皇后跟前来,实在是……”
    “本宫便是如此,你想怎样?”徐思婉一字一顿。
    听琴噎住,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
    她想此刻在听琴眼中,她大概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后宫,是个很适合粉饰太平的地方,几乎人人都在这样做。可如今她懒得再去做戏了,阖宫上下也最好都适应一下。
    她笑睇着听琴的惊异,上前了一步:“你只是个女官,本宫不想为难你。但你若非在这里找不痛快,你说……”二人已离得极尽,她上下一缩听琴,听琴就看到她的羽睫在自己眼前一晃,“本宫若一时气急让人把你押出去打死了,陛下会跟本宫生几天的气?三天?还是五天?你这条命……啧。”她抬起手,修长的护甲拂过听琴银钗上纤细的流苏,明明没碰到她,却令她生出一股恶寒,“本宫劝你还是自己留好了吧。”
    听琴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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