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堪堪从思绪中回过神,再一听到孩子的事,顾祯突然觉得有些烦躁,眉眼亦是彻底地淡了下来,沉声道,“母后。往后,莫要再提此事了。”
    太后不由一怔:“皇帝?”
    顾祯揉了揉眉心,淡声道:“柔然在外虎视眈眈、父皇遗留的朝政问题也尚未解决,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朕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处理政务上,并无空闲教导孩子。”
    伸进窗牖中的那朵杏花终于落下,在案几上滚动了几圈,堪堪停了下来。
    晖光照在男人清隽的眉眼上,在太后错愕的神色中,他又道:“如母后所言,朕方才二十有三,正值盛年,且得位名正言顺。要这孩子出来,有何用处?”
    若是真有个脾气像她的孩子,成日为点子小事闹腾个没完,可真是有够他受的。还是晚些吧,等晚个几年,朝堂局势稳定了,待他有空了、能有闲心应付时再说。
    “你父皇……”太后试图辩驳一二。
    先帝便是早早崩逝,以至于皇帝即位时不过冠年,以至于被朝臣欺压。若是先帝再晚些才有皇帝,那皇帝便该是冲龄践祚,更被那些个朝臣把玩在掌心中。
    顾祯沉声道:“父皇是迷信那些术士,被丹药败坏了身子,否则何至于不惑之年崩逝?朕素来不喜佛道,且身体康健,又如何会同父皇一样?更何况……”他面色倏地冷了下来,“父皇后来,不是也动过废了朕的想法么?”
    太后彻底没了话说,皇帝五岁起便独自居于东宫,她后来又有了临川,更没多少闲暇关心长子,全凭着他自个跌跌撞撞长大了。
    因此,母子二人之间,从未有多亲近。
    遑论交心。
    这还是太后第一回 ,听着他吐露这些话,惊诧之余,又有些难以接受。可长子的脾气她向来知晓,他决定了的事,从来没有更改的余地。
    斟酌片刻,她到底没再多说。
    正逢临川从外进来,想起一事后,太后趁机转了话题:“你妹妹啊,竟也学会瞧那些少年郎了,前日还回来同哀家说,叫哀家给她选个驸马。”
    顾祯淡扫了眼临川,心知太后想说些什么,只他一向不习惯兜圈子,便直接问道:“是何人?”
    太后含笑拍了拍临川的手,以眼神示意。
    忸怩半晌后,临川方道:“是河间侯世子。”
    河间侯世子?
    光是一个淮安侯世子的事,就叫皇后同他置气到如今,若是再添一桩河间侯世子的事,只怕是有他受的。以皇后对那赵二姑娘的宠爱,只怕又要一边哭,一边在那闹脾气。
    顾祯眉心微蹙,忽的想起了那日河间侯告假,要给世子纳征的事,他脸色倏地便冷了下来,问:“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对你也有意?”
    被这样一双鹰隼般的眼眸盯着,临川忍不住瑟缩了下,随后小声说:“没有明说,可他看我时,眼里头分明也是有情意的。”
    顾祯觉着荒唐又可笑,又饮了口茶水后,在对面俩人的注视下嗤笑道:“那你可知,他已经有了未婚妻,年底便要成婚?”
    临川面色陡然一变,太后也是惊道:“还有这回事?那可算了,这实在不是良配,还是换个人吧,听话?”
    “阿娘。”临川瘪了瘪嘴,拉着太后的手说,“只是订了婚,又没有成婚,叫他将婚约解除不就行了么?”
    太后耳根子软,被她撒了一通娇以后,又有些心疼,便下意识抬眸去看皇帝。却正巧,触及到一张铁青的面容。
    “砰”的一声。
    茶盏被重重搁置在案上,顾祯冷着脸,拿绢帕擦了擦被溅到茶水的手指,冷笑道:“你死了这条心罢。”
    临川被他看得心脏狂跳不止。
    她长这么大,虽与兄长不怎么亲近,却从未听他以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朕看你不但书没读多少,心眼子也跟着糟透了。”顾祯霍的站了起来,将帕子扔回桌案,“为着你这点私心,你叫朕为你得罪两家人?还想叫朕在史册上,平添一道骂名?”
    气氛陡然成了这样,太后急忙想要打个圆场:“唉好了好了,皇帝,她小孩子心性不懂事,哀家一会教训她就好。何况这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你是他亲阿兄,唉,不成就不成,何必动这样的怒呢?”
    顾祯似笑非笑:“原来朕是兄长,先前朕还以为,膝下是多了两个儿女。”
    太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知晓皇帝是在提七皇子的旧事,更是尴尬不已。心知皇帝这是再一次言明,他不是临川和七皇子的爹,自是不可能为了他们,亲手毁了自己的名声。
    耳畔又倏地响起女儿的抽噎声,叫她愈发的不知所措,抬首想要同皇帝再说上几句,求一求情。
    顾祯拂袖欲走,心里头怒气难当,原以为这个妹妹只是贪玩罢了,却没想着,她这心思倒是愈发的坏。
    也不知是随了谁。
    再任由她这般下去,只怕大楚皇室的名声都要被她给败完了。
    思及此,他在转过身时冷声道:“你成日闹着要伴读,正好寻芳进宫了,便叫她好好陪着你,将那些个史册典籍都看上一看!”
    不顾身后的抽噎声,他冷着张脸出了万春殿,在仪仗再次经过椒房殿时,却又听着里头传来几道琵琶的声音。
    却不如先前娴熟动听。
    “什么时辰了?”他淡声问。
    看了看天色,吴茂回道:“想来该是午时二刻。”
    顾祯不禁冷哼了声,道:“好好儿的,不去用膳,竟有工夫在这儿弹琵琶,朕看她就是闲的!”
    吴茂面颊轻轻抽动了下,在经过肃章门前时,他飞速揪过一个小宫人问:“皇后娘娘可用过午膳了?”
    宫人吓了一跳,满脸的惶恐之色,点了点头回:“用……用过了。”
    得了消息,吴茂松开他,又奔回了帝王舆辇旁垂首跟着。
    孰料帝王虽未掀车帘,却察觉到了他方才的动静,冷下声音问:“做什么去了?”
    环顾一眼四周,吴茂低声道:“陛下,都这个时辰了,连皇后娘娘都用过了午膳,不若奴婢着人先回去传膳,等陛下一回紫宸殿就能用上。”
    方才往万春殿走那一遭,本来,皇帝是准备留在万春殿用午膳的,谁知同太后闹了顿不愉快,便径直走了。
    这下子,连饭也没得用。
    车中静谧许久,车架又叮叮当当行了一路,至拐弯时,顾祯才道:“谁叫你去问的?”
    吴茂垂首不答。
    陛下方才那话,可不就是想关心娘娘用过午膳没,偏还不肯承认。
    顾祯闭了闭眼,没罚他,也未置一词,只是淡声道:“着人去传膳罢。”
    吴茂悄然松了口气,便知刚才的举动,是叫陛下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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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懿懿拨弄了几下琵琶,便觉得有些累了,递回给方才奏琵琶的女官,轻笑道:“我还是不大擅长这个。”
    女官笑道:“娘娘哪是不擅长,只是没学过罢了,奴婢学了这些年头,自然娴熟些。”
    赵懿懿撑头看着她,抿唇笑了两声,柔柔提议道:“你既然如此说,那以后你每日教我一个时辰如何?”
    云竹微微瞬目。
    昨儿个娘娘便提出想学琵琶,她问为何,娘娘只是笑了笑,道了声觉着怪有意思的。
    女官不禁起身行了个礼,恭声道:“奴婢求之不得。”
    既定下了要学琵琶,赵懿懿便又着人去取一面琵琶来,在女官指点下调音。
    女官先前还以为,皇后娘娘只是一时兴起,恐怕学不了多会便嫌累而放弃。却没想到皇后下定决心要学一样东西时,便执着得很,今日竟是硬生生同她练了一个时辰。
    一刻也不少。
    唯有蔓草知晓,自家娘娘当年学琴,初初学按音时,左手练得一手的水泡都不肯懈怠半分,练跪指时更是执拗,直练到血肉模糊也要练好才行。
    突发奇想学棋时,也是钻营棋谱至深夜。
    只要她一件事是她下定了决心的,便绝不会轻言放弃,无论此事是什么。
    练了一个多时辰,赵懿懿指尖酸软不已,觉得那些个手指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等再坐到书房案几前,望着那堆积成山的宫务时,神色倏尔冷了冷。
    她不想处理了。
    不想批阅了。
    她明明还有许多事情可做,明明还有许多事情可学,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要再喜欢那个人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处理这些,无趣至极的宫务呢。
    他嫌自己无趣,嫌自己不够乖巧,可她还不够乖吗?
    兢兢业业地做着这些,可曾换来过他半点反应?
    哦,是有的。换来他的一声,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吗。
    心口坠坠地疼,赵懿懿忽觉难以喘息,她起身在窗前踱了两步,再回望向这些宫务时,更是觉得心情烦躁。
    想了想,她道:“去收拾些钗环出来罢。”
    女官们领命退下,赵懿懿继续在屋中踱了几圈,却是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已然没有了娘家,也没有了丈夫的宠爱,若是再什么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依靠着她的弟妹又该怎么办?
    荒唐了这些日子,颓丧了这些日子,她是该要想清楚了。
    她是这大楚名正言顺的皇后,处理这些宫务,本就该是她的事情,倘若她自个先丢开了,无论是被太后接手过去,还是被新人夺去,又或是皇帝收拢在自己手中。
    与她来说,都没有半分益处。
    想着,赵懿懿的心跳愈发的快。
    突然间,她仿佛想明白了许多事,也看清楚了许多。
    既然没有丈夫的宠爱,既然她本就因为没有子嗣,在宫中举步维艰,这些宫务,她更不能撂手不管,就这么给了旁人把柄。
    “都已经申正了啊。”望着西斜的日头,赵懿懿喃喃念了一声。
    申正,还不急,她还有时辰批阅的。
    扶着桌案边缘,赵懿懿慢腾腾坐了下来,拿过麝墨块亲自研墨,望着窗外满树的梨花出神。
    那个梨花下的清隽少年郎啊,终究是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了漫长的岁月中。她也总算明白了母亲说的,年少时觉得美好的人,将来最好不要再相见。
    再相见,只会将自个弄得遍体鳞伤。
    她以为的温润如玉、谦恭柔和,不过是他披在那副冷硬皮囊外的表象,是他的一层外皮。
    那外皮内的模样,与手腕狠绝铁血的先帝,一般无二。
    她该清楚的,自五岁起便独自居于东宫、且跟在先帝身边长大的他,又怎会真的温和。
    浓郁的墨汁自砚台中一点点化开,甚至还有点点香气传出,赵懿懿的神色亦由此逐渐坚定。
    他既然不喜欢她,那么,她便也不要再喜欢他了。非但如此,她也要学着……学着像他一样,有一颗冷硬的心,只有这样,才不会伤着自个。
    春雷声惊动,黑沉沉的云被一道光划开,不消片刻的工夫,春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砸在了梨花枝上。
    风中由此夹杂了冷意,赵懿懿未曾起身关窗,仍是望着窗外梨花出神,重重地磨着墨,面沉如水。
    云竹进来时,见着的便是那轩窗半敞,疾风携带着雨丝飘入窗内,打湿了皇后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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