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折了身子,也得不来他的半丝回首。
    再忆往事,她心头已然没了从前的难过,也再没了那般波澜起伏的感受。只是偶尔划过一丝怔忡,不过是回忆旧年光阴,回忆往昔岁月罢了。
    那回忆里,不光有他,亦有她自己啊。
    过了那阵最难受的时候,倒也不再那么不可思、不可触。
    只是偶然想起,心头带了些许叹惋之意。
    那日天狗食日,她怕极了,步伐慌乱地下了塔。越往下走,那天色愈发的昏黑,幽幽灯火间,骤然见着他。
    只那么一瞬间,她是稍稍松了口气的。
    后来地动时,他下意识的将她护住,一片昏暗间,她清晰地听着有东西砸在了他身上。那闷声之声,就在耳畔响起。
    俩人夫妻多年,他身上是何情状,她一清二楚。那身紧实的块垒上,有几道伤痕,她曾问起,他则答是在战场上伤的。
    那样的伤痕都受过的人,倘若因东西砸落在身而出声,必然不是件小事。
    旁人以命相护,若说她什么反应也无,自然是假。
    外间隐隐传来脚步声,赵懿懿将薄衾挪开,抬目看了过去。
    顾祯不知在何处换了身衣衫,重新端着碗醒酒汤,阔步走了进来,见着他半抱着膝坐在榻上,不由微微一愣:“怎的不躺着,可是有哪儿不舒服么?”
    赵懿懿摇了摇头,侧首避开他触碰过来的手,轻声道:“这些日子一直没瞧见陛下,那日在塔中的事,亦是未来得及向陛下道谢。”
    顾祯哑然:“懿懿,你同朕之间,不必言谢。”他停了片刻,声音染了几分涩然,“何况……那日是朕自愿护你,你不必多想。”
    “自是该谢的。”赵懿懿微垂着眼帘,盯着自个的裙摆,声音轻柔:“那日凶险,陛下却将妾身护在身下,妾身心中感激不尽。”
    她忽的起身下榻,叉手行了个礼。
    顾祯微蹙着眉头,伸手欲将她扶起来,却被她给避开了。
    赵懿懿抬目看他,眼中盈了些笑,却是轻快的笑:“陛下或许不知,妾身虽未曾说过,实则心里头对陛下,却是有些怨的。怨陛下没将妾身放在心上,也怨陛下待妾身的冷淡,怨宫中事事烦心,任谁也能在头上踩一脚。更怨陛下这些年,从未替妾身撑腰过。”
    “纵然知晓这样不好,也知不该想着这些,可还是忍不住的,不停地去回想。”赵懿懿眸色微有怔忪,忽的扯了下唇角,“后来妾身决意抽身,陛下却又说,自己喜欢上妾身了。这般,更叫妾身怨愤,恨从前的喜欢不值,恨陛下的喜欢来得随意而毫无道理。”
    她深吸口气,又道:“妾身……总觉得这些年的付出太多,是陛下欠了妾身的。”
    顾祯僵立在那,木然听着,端着那瓷碗的手掌猛地收紧,指骨泛了惨烈的白。
    “懿懿……”
    他哑着嗓子去唤,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二:“是朕欠了你的,你没说错。”
    可等到出了声后,却又不知该辩解些什么。
    终是些徒劳无用的事儿。
    赵懿懿看了他一眼,面色真挚:“不论从前如何,只这一回,陛下救了妾身一次,那妾身便姑且算作两清。”
    “从前的事是从前的,单说这一回,妾身确实该好好同陛下道谢才是。”
    顾祯心口砰砰跳着,眼中划过继续希冀的光。
    他倏地看向她,颤着声问:“从前,两清了?”
    赵懿懿微微颔首,勾起唇角笑了几声:“多谢陛下相救,从前的事妾身不想再管,也有些累了,如今,便姑且算作两清罢。”
    顾祯急得想去牵她的手,忽又想起手中还端着醒酒汤,只得腾了一只手,伸手去够她的衣袖,急声道:“懿懿,既然两清了,那我们是不是……”
    他几度哽咽,终是忍不住问:“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赵懿懿却将衣袖抽了回来,看了他一眼,歉然道:“陛下,妾身以为的两清,便是从此互不相欠,更莫相扰,无关其他。”
    顾祯猛地怔住。
    一张脸僵在那,如遭雷劈一般,心头霎时梗住,不知该如何言语。
    互不相欠,更莫相扰,无关其他。
    就这么几个字,哪怕只是在心头回想一番,也像是用尽了他毕生的气力。
    “懿懿。”顾祯心头一片慌乱,只觉心跳愈发的快,似是要自胸腔中跳出来,他下意识问,“既然互不相欠,那咱们往后,重新开始可好?”
    赵懿懿轻轻摇头,声音清润:“陛下,妾身上回便与陛下说过,从前的事,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罢。如今陛下也不欠妾身的,又何必在强自纠缠在一块呢?”
    “可你说了,两清了……从前的事,都可一笔勾销了……”顾祯眼眶泛着酸涩,连一句完整的话也难吐出。
    赵懿懿歉然看着他,轻勾着唇角而笑:“陛下,倘若重新开始这么容易,人轮回转世,又何必忘尽前尘。”
    她是不想再纠结于过往不放,却不代表,她能就这么与他重新开始。
    对视良久,顾祯终是退了一步,温声道:“先将醒酒汤饮了罢。”
    赵懿懿点了点头,含笑道:“好。”
    她靠着榻沿,端着那碗醒酒汤,手中握着汤匙,一小勺一小勺地送入口中,用得无比的乖巧。
    可顾祯的一颗心,却是渐渐地沉入了谷底。
    他心头一直怀抱着俩人能放下芥蒂,重新开始的念头。
    从未设想过,他的懿懿,能有这么决绝的一日。
    决绝到他无法招架。
    看着她饮完醒酒汤,顾祯接过了小碗,忽的很想问一句,不说重新开始,她能不能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仅是一个机会就好。
    那话头在心口绕了一圈,再到口中绕了一圈。
    总是没曾问出来。
    替她掖好了薄衾,顾祯起身道:“朕走了,你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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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上松弛以后,睡得也安稳了不少。
    赵懿懿十分舒坦地睡了一晚上,待第二日晨起时,只觉精神饱满,半丝饮酒后的不适也无。
    一众宫侍们此刻都候在院子里头,闻得皇后起身的消息,尽皆入内服侍。
    “怎的过来了?”赵懿懿靠在凭几上,任由侍女给她梳头,侧首问了云竹一句。
    云竹温声回道:“是陛下命奴婢们过来的。”
    昨日陛下震怒,她们一众宫人皆是怕得不行,差点就要以为活不成了。
    然陛下却只是小惩大诫了一番,并未如何。
    众人细细一想,便知陛下恐是为了皇后。
    思及此,云竹心头微有叹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又拿了从宫中带出来的衣衫供她换上。
    出了隔间,瞧见放在桌案上的小锦盒,赵懿懿先是一怔,旋即回过了神。
    是她昨晚从池边跑回来后,在房里一通乱翻给翻出来的。
    幼时喜欢作诗,乱七八糟地写了不少,甚至与友人通信也以诗应和。
    一直持续到她入洛阳后一段时日,也有书信往来。
    然路途遥远,实在太过不便,同长安的一众旧友们,也只得几月才能寄一封信。
    昨晚翻出从前作的诗,时间间隔得久了,也都忘得差不多,一封封地翻看着,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像是在看别人写的东西。
    怪有意思的。
    想到这儿,赵懿懿笑了笑,依稀记着昨晚随手丢在案几,便打开锦盒想要整理。然等用过朝食后,一打开锦盒,却发觉已然叠放好了。
    她以为是云竹几个收拾的,便没管,扣上盖子便走了出去。
    等出了院落,却发现燕王等在院外一座凉亭里头。
    见她出来,燕王急忙迎上前,笑道:“皇嫂可算是出来了。”昨日皇后走失,引得皇兄震怒,宫里头也是乱得一团糟,今日天不亮,他将将进了宫,却又被皇兄派了过来,叫他好好跟着。
    赵懿懿愣了愣,旋即问他:“可用过朝食?”
    “用过了。”燕王轻轻点头,又笑道,“皇嫂今日想去何处?”
    赵懿懿步履轻快,转头朝他笑了笑:“暂时还没想好,打算先在祖宅里头转转,前些日子虽过来洒扫过,到底未好好看看。”
    燕王颔首应是。
    不知不觉间,俩人便走到了池边那一片梨树边上。
    虽渐渐开始入夏,然树梢仍是缀满了雪白的花,零星挂着果子,藏在花蕊中。偶尔瞧见了,只觉得分外突兀。
    “上一回来长安,是同皇兄一道过来,还是数年前的事儿。”望着那满树雪白,燕王忽的感慨了一句。
    赵懿懿轻笑了声,饶有兴味道:“我头一回见着你皇兄,便是在长安。”
    如今再说起这些话,她只当是过往一桩旧事。
    与别的事儿,并无什么两样。
    再激不起异样的涟漪。
    燕王挑了挑眉:“那倒是也巧了。”他站定在一树梨花下,轻声道,“臣弟从前,头一回见着心仪的姑娘,也是在长安。”
    赵懿懿微有讶然,不禁问:“那姑娘呢?”她打趣道,“既然心仪,怎的不见你去求娶?”
    “都已经嫁了人了。”燕王朗声笑开,自那树梢上收回视线,侧目看了过来,“时辰不早了,皇嫂若是要出门,可得快些,否则街市上挤满了行人,怕是难走。”
    地动并不严重,将近一月的时日,秩序已然恢复如常。街市上人来人往,不绝如缕。
    赵懿懿沉吟片刻,笑道:“那便再去东市瞧瞧吧,那日在东市买马时,见着不少新奇香料,未来得及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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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二十余日,陆续有派出去的官吏回来禀报,长安附近的郡县未有地动消息。
    如此,众人也稍稍松了口气。
    正是要同柔然交战的关口,可经不起半点天灾折腾。
    顾祯这些日子一面处理着地动后续的事,一面着手与柔然战事,紧跟着,原先留在洛阳的不少重臣也过来了。
    因天狗食日与地动同一日发生,民间各种传闻甚嚣尘上,甚至有朝臣请旨,让陛下平复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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