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家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有的医馆大夫抹了抹头上的汗。他们知道把脉的人一定没有尽心尽力,因为照她说的,有些脉象早已经显现了,却都没有把出来。
    且江淮几十年还算是风调雨顺,瘟疫少有,大家更为松懈,便是当初谢老爷子力排众议单独安置流民。非得要医馆派人过来留着诊病时,大家没几个情愿的,有的自己不想去就派自己的学徒上,学艺不精也不管。
    谁能想到真会被人看出猫腻,出大乱子。
    有些人的背后全是冷汗,几位老大夫也被她说得神情严肃,但不能只听她的片面之词,翻看了医案后。
    许大夫请人去她刚才说过病症的那间屋子再把一次脉,这次人回来的时辰稍晚,面色犹豫,吞吞吐吐地道:“那大夫说是四逆,亡阳者死。”
    此时屋子里跟一潭死水一般,众人面上神情都很难看。而晏桑枝却沉沉叹气,她来时就已经知晓是何结局,人各有命。
    哪怕见惯了生死,她也很难过,因为她知晓,要是不尽早安排,死的不是一个人,死的是更多无辜的百姓。
    这夜安置所的人就没停过,屋子外头从小吏直接换成官兵,且五里开外不得有人,里面的人也无法再出去。
    江淮的药行也很忙碌,底下医馆很多大夫调出去,前往松镇,是死是活都立了生死状,江淮官府会出不菲的费用。
    能做出这一决策,也是因为昨夜说过四逆的那个汉子,今早就没了。
    骇然之余,更加要花时间去救人。
    知晓此次伤寒不同,传人之外还可能会死,犹疑的人更多。
    谢行安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他没有丝毫的胆怯,“我去。”
    “我也去。”
    晏桑枝紧随其后表态。
    “你去干什么,”谢行安压低声音,“你的身子也很虚,是上去送命不成。”
    “谁送命去,我救人。”
    谢行安被她这般语气给说得沉默难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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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天门冬膏 ◇
    ◎死症◎
    最终晏桑枝和谢行安都进了后院, 一同的还有二十来个大夫。在厅堂时还不能听见声响,可只要迈进后院,低低的哭叫, 痛苦的哀嚎随之而来。
    那些紧闭的门后面,都是想活下去的人。
    晏桑枝带面纱的手抖了一下, 很快就恢复正常, 她缓口气,继续给自己带面罩, 尽量给自己包的严实点。
    其他人也是如此,谢行安露在外头的眼睛凌厉,话语高声,
    “从这条道到那边,总有二十间屋子, 每间屋子共八人。大夫两人去一间, 诊病要两人全都诊脉,各自写在医案上才成。我虽信各位大夫有操守,但要是当日被发现糊弄人的话, 并不上心,那——”
    他的眼风扫过那些各有心思的大夫,大家被他一看,收敛起脸上不该有的神情。
    又听他道:“若是真耽误了病, 药行总得空出几个位置来, 让别人坐才不算空荡,李大夫,你说是吧?”
    “是是是, ”李大夫额上出了不少汗, 他背后也全是冷汗, 知道这次他们李家医馆要是跟前头四逆般诊错脉,只怕江淮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地。
    谢行安又笑了声,让人更加提起心来,“不过大家毕竟都是为百姓的,所以若此次有任何的差错,官府和药行会一并承担。妻儿老小不用担忧挂怀,各位大夫最要紧的是在七日内,叫病情稳下来。”
    其他的大夫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毕竟谁也不想跟他后面的谢家医馆对着干。,谢行安看他们识相,把人安排过去,“陈大夫和王大夫一道去二号屋,柳大夫和张大夫去五号屋……”
    等人全分好后,他们才发现,分得还挺有水平,全是平日关系就很微妙的对家医馆,相好的全都打散。
    为的争这一头,那些大夫也不可能会糊弄,要是被对家的看出来,可不就是送上门打脸。但也有些看得太不顺眼,一挨着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却听谢行安说完,“不管如何,八个人,一个时辰内我要在院子里见到各位的人,耽误时辰的话,今后多两次守夜。”
    那几波人立马满脸堆笑,一副哥俩好的神情,拿上东西飞似的跑出去。
    晏桑枝默默在一旁听了全程,等只剩下两人时,她吐出几个字,“高,实在是高。”
    从选定人到现下不足半个时辰,能将那么些人安排地妥当也着实是种手段。
    谢行安边走边说:“相互制衡总比相互糊弄要好。”
    在即将推开门时,他又低头问了一句,“未来最少有七日我们都得在里面,能不能站着出这个院子还不知晓。你真的要进去吗?若是反悔,我现下可以送你出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优柔寡断过,同样的话他问了三遍。
    虽不知道晏桑枝前世是如何没命的,可他真心不想叫她又折在瘟疫里。
    那太苦了。
    “别再问了,”晏桑枝叹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若我今日是上战场,难道要我做一个逃回来的将士吗?进去吧,死生随命。”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已经能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
    谢行安闭上嘴,他沉重地用钥匙将那扇门打开,推开门后,屋子里顿时传来一阵恶臭,青石砖地下有人匍匐着,有的孩童惊恐,有的人失声痛哭,跪在地上磕头,嘴里只会说一句话,“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头发枯结,两颊干瘦,双眼无神,有的神情却又癫狂,骇人至极。
    晏桑枝有瞬间的晃神,捏紧手里的布头,来到江淮有段日子了,大家都是白净或整洁的模样。再看到这般的,恍如隔世。
    她头有点晕,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回过神来,在流民的黑瞳仁注视下,把窗户给打开,她调整自己几近沙哑的声音,才开口说道:“几位嫂子不用担忧,我们跟之前一般诊脉就成,看看身子还有什么问题,治好后就能出去了。不用担心没地方住,官府会给找地方安顿,做点活计也足够养活自己的。只要把病给治好了。”
    她这时候说话很温柔,轻声细语地生怕惊扰了她们。其实更深的原因,她怕这些人失去理智发疯,流民的性子她太过于了解,要是不说好,治病时背后用棍子打你都有可能。
    有个女子抬起头,她厉声地道:“治好?如何治好,真当我们不知道,隔壁已经有人死了吗?你们说,是不是想叫我们都死在这里啊!你们都是来害命的,大家不要信她们,他们会害死我们的,会害死我们的!”
    她说到后头,一会儿大叫一会儿哭,用手撕扯自己的头发,最后趴在地上哀嚎,“我的儿啊,我的儿子啊。”
    有知晓内情的妇人情绪还冷静些,拿眼觑着那女子,小声道:“她疯了,大夫我是信你们来救人的,她是个疯子,儿子死了,丈夫在地动时又没了,才变成这般。”
    说完想起自己也家破人亡,一时忍不住,也哭丧似地拍打地面,“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晏桑枝和谢行安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都透露着为难。
    更能知道,伤寒无疑,这样的面相一眼都能瞧出来,有些再晚些只怕保不住命。
    那些让人欲哭的哀叫她只能努力当没听见,让旁的人先过来把脉,孩子先来,女童大概五岁的模样,可嘴唇青紫发乌,两只眼皮直落落地垂下,拿布裹住摸她脉都能感受到手的冰凉。
    越诊脉,晏桑枝的心就越发沉,她不知道自己是秉着何样的心情,把这些在她看来必死的病症给写到上面去的。
    八个人看完诊不算太快,她本想说些什么的,可看到这一双双想活下去的眼睛,她如何说,怎么说。
    能救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出门前她还是安抚大家,“不算是太大的病症,只是熬药的速度要慢些,大家再等几日,病会好起来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苍白无力。
    出了门,挂了锁,两个人都有点难受,他们知道过了今晚,有些人就不会在这个世上了。
    医者啊,哪怕看惯了这些事,可总不能忍心。
    一路沉默地走到院子中央,那里已经有不少大夫,从一开始的面色还算好看,这一遭后,露在外头的眼睛都颇为无力。
    谢行安也没有多说什么,让大家先拿胰子去井里盛水将手给洗干净再说,全都好之后才开始说自己所诊的脉。
    “我们这边,两个死症,已经无需再医了,病发的太快了。”
    “我,”有个年轻的大夫有点哽咽,“我们这边,诊出了前面进去的何大夫,病症不好,前面两日他说自己只是头疼,把过脉也还成,现下已经起不来了。只怕,没几日可活了。”
    无人说话,此时真的意识到,这已经不算普通的伤寒了,沾上后真的会要人命。
    “尽力医。”
    谢行安沉默了半晌,只说了这三个字。
    越说到后头,死症不多,但光这一日,已经有十来个。
    有人死活没明白,“就算吃了什么东西,发病也还算快。可流民从松镇到这里便用了半个多月,再加上这几日,算算有二十来日才发病,一发病就这般猛,这是为何?”
    太过于离奇。
    “是水,”晏桑枝出声,“他们大概全都喝过山洪水。因水源而发病,时间可至一个月。”
    这般重的病症,只怕不止喝了,泡在洪水中时日也多。
    有些大夫点点头,有种束手无策地感觉,又问,“那该如何医?”
    按普通的法子去医不成。
    谢行安能用针灸吊命,可只有他和另外两人本事还成,根本不能放在这么多人身上。
    但是他提出几个关键的意见,“第一,流民身上的衣服要换,不洁邪气只会更甚,拿艾叶或苍术加皂夹熏烟。再叫外头送桶子来,叫他们全都擦拭一翻。”
    说到第二有些沉重,“把死症的人全都移出来,二楼有屋子,单独一间,莫要惊扰了旁人。送他们一程体面。”
    “还有便是,之前便说过流民虚到吃不了汤药,现下也自然不成。我是想苍耳末服冷水,辟恶。”
    谢行安刚说完,晏桑枝立马反对,“不成,这冷水入胃如何能受得了,更何况苍耳有小毒。我这里有几个法子,请大家听一听。最要紧的是要让他们能喝下汤药,我本想慢慢来,如今也慢不下来。
    那就是先吊着,拿天门冬做成天门冬膏,每日多吃几次,能补益元气,至于饥饱吃多了也就不会觉得饿。要是那些格外怕冷的,就让他吃天门冬、茯苓粉。
    吃上三日能短时间内把难受给抵住,再吃方药,下稍猛点的药,把病根先去了。之后再按药膳来补。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
    “麦门冬膏真的这么有效?”
    “自然,它还能除瘟疫。”
    “我听小娘子的。”
    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很久,集思广益,在大家所说之下把方案完备了下,大差不差。又请示外头,等了一炷香,才说按这个来。
    谢行安让人安排送需要的药材和衣物,剩下的大夫去带死症的病人。
    晏桑枝站在那里,看着之前那个哭天抢地,死了儿子又没了官人的女子被带出去,她大概也晓得自己的病,哈哈大笑,竟也无畏地跟了过去。
    只有看得人难受。
    等天门冬到了之后,她便抓紧把这些全都泡在水里,泡了段时辰后,去皮,芯也不能要,拿石杵给捣烂。旁边的大锅已经烧上了,炉子呼呼作响,天门冬汁倒下去,小火慢煮,放蜜下去,再熬沾到铲子上已经挂在上头,她便舀到洗净的瓦罐里,再把罐身埋到土里,去一去火毒。
    等过上几个时辰,天门冬膏也好了。她盛在碗里的事后不由想起谢老太太来,她说过保寿命,给的也是天门冬膏,毕竟多喝上几年真能叫人延年益寿。
    想着事,手底下也没有含糊,全部碗里都放两勺的膏,用热水融开它,淡淡的黄晕出来,是甜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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