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一干宫女嬷嬷都退到了外头,只留下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两个相伴多年的主仆在内低低叙着话。
    “她是个聪明人,又一心扑在皇帝身上,既然皇帝愿意抬举,我也不拦着。”
    说着,太皇太后又感慨道:“若是仁孝和孝昭在也就罢了,偏偏她们都早早去了,后宫一日无主,一日就不能安分。如今妃位上这几个,又有哪个是真正安分的?没人弹压着,早晚要生出许多风波来。”
    苏麻喇姑捻着佛珠,淡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多少年的老话了,您一辈子为了大清操劳,临了了也不能松快些。”
    “也就这一回了,眼看着我身子不争气。”太皇太后不顾苏麻喇姑不赞同的目光,笑得颇有些促狭,全然没有方才的肃然,“趁着这时候吓一吓她罢了,我哪里能真管得了身后事呢?左不过是一句,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奴才还以为您是为着太子。”
    “保成——”,太皇太后迟疑片刻,才缓缓道:“我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如今是前朝未定,太子这个位置不稳,皇帝也会帮着他坐稳。可等到外患尽除的时候,皇帝能腾出手来了,太子那个时候才只能靠自己呢。”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忽而有些释然了,“可话说回来,连这点风雨都不能经历的太子,又如何坐稳万里江山?”
    苏麻喇姑方睁了眼,老神在在道:“正是这个理儿,皇上的性子您最是清楚,他整副心思都在朝政上头呢。”
    回永寿宫的路上,元栖紧紧把小十抱在了自己怀里,感受着软软的一团,看着他清澈剔透的眼睛,她的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说来也奇怪,刚生下这孩子时,她满心满眼的都是生产时的痛楚,再一看那么一个又红又丑的娃娃,心底更是谈不上有半分喜爱。
    但如今看着他整天吃吃睡睡,无忧无虑,却忍不住生出了好些怜惜和羡慕。
    身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知道身边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的时候,也只有看着这个孩子时,她才真正能安心片刻。
    正想着,小十“啊啊”两声,元栖回过神来,只见他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她发髻上的步摇看,步摇晃一晃,他的眼珠子才跟着一转。
    元栖抬了抬胳膊,叫他摸了摸那步摇底下缀着的一颗硕大浑圆的珍珠,这样的东西在她宫里还称不上珍贵,这么想着,她笑着哄:“回去叫你青玉姑姑把那些库房里积了灰的珍珠给你串一串玩,好不好啊?”
    小十又是“啊啊”两声,好似听懂了一般,咯咯咯的笑出了声。
    青玉也只是笑着,等回了宫,元栖叫她去时,方不紧不慢的提醒道:“珍珠不好,容易叫小阿哥误吞了去,不如做些布玩偶给阿哥?”
    元栖点头应了,忽而觉得这么小阿哥小阿哥的喊着不妥,心思一来,便道:“青玉,你家的弟弟们可有小名?说一个来我听听?”
    青玉蹙起眉想了一阵,为难道:“奴才家里弟弟们的小名都粗贱了些,说出来恐污了耳朵。”
    元栖并不在意,笑着问:“难不成是旺财,柱子之类的名字?”
    青玉捂着嘴一笑,“总也差不离了,不过听说太子和大阿哥的小名分别是保成,保清,娘娘若也要给小阿哥起小名,何不请皇上赐了名下来呢?”
    “大名都叫皇上起了,小名自然得我起。”元栖绞尽脑汁,也不过想出来些“安安,乐乐”之类的名字,虽说也是含着她对小十的期望在里头的,可未免又觉得草率。
    “依奴才看,正是这些名字才能觉出娘娘对小阿哥的看重呢,这名字虽普通,却是天下间所有为人母共同的希望,意义非凡。”一旁侍茶的宫女苓儿忽然插嘴道。
    元栖沉思片刻,倒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笑着看了眼青玉道:“你这个徒弟嘴可真巧,从我妆奁里挑一只花钗赏给她吧。”
    自此以后,她的小十也算是有自己的小名了——安安,她此生所愿不过是这个孩子能一生平安快乐,做自己想做之事。
    她这才安生没两日,挑了个午后太阳正好的时候在院里陪着小十玩儿,忽有永和宫的宫人求见,进来便先磕了两个头,含泪求她:“请皇贵妃去看一看我们娘娘吧,如今茶不思饭不想的,产后正是要养身子的时候,娘娘却足足瘦了一大圈儿。”
    元栖敛了笑,“可去请过太医了?太医是如何说的?”
    吃不进去饭找她能有什么用,她和德妃关系本就尴尬,她这一句,估计德妃连水也不大想喝了。
    康熙和阿哥们虽然都在外面,但消息是源源不断传进宫来的,近日太子和四阿哥颇为亲近,两兄弟相处的融洽,得了康熙不少赏赐。
    想必德妃就是为着这个闹脾气呢。
    一旁青玉躬身提醒道:“听说德妃娘娘埋怨自己这一胎又是个公主,故而不肯用饭,整日的以泪洗面,小公主出生都快一个多月了,德妃连抱都没抱过。”
    元栖听罢是又惊又怒,冷着脸道:“她自个儿的孩子,自个儿的身子,不珍惜本宫也拿她没法子,左不过活生生把自己糟践病了,本宫再为小公主寻一位更好的养母便是!”
    这话就是在戳德妃的心窝子了。
    纵然不明说,在场的又有谁不知道德妃此举,是因为眼见着四阿哥子在皇上跟前越发得脸的缘故呢?
    这两年来除了六阿哥,她有未曾再有个阿哥,自然悔恨自己当初的行径。
    永和宫,听罢宫人的转述,德妃狠狠一拍扶手,面色青白交加,接连咳了好一阵子,才喘了口气道:“皇贵妃当真是这么说的?”
    宫人低眉敛目:“奴才断不敢胡说的。”
    半晌,德妃才心灰意冷了似的,摆摆手,“你退下吧。”
    她心知自己这番闹腾是没用了,本想着皇贵妃有了自己的孩子,四阿哥在她那儿自然也就排不上号了,她也就能找个机会亲近亲近四阿哥。
    然而皇贵妃如今这番话,却是一点都不肯松口了。
    又有小格格的奶嬷嬷过来回话,德妃也只是有气无力的应了,都是自己的骨肉,她怎么可能不疼爱小格格,只是当初怀着她时,太医那般肯定的说着是个阿哥,如今生出来偏偏是个格格,叫她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的落差。
    回过神来去找那个太医时,她才知道那人在自己生产过后没几天便告老还乡,若说到这个时候她还看不出来是有人故意作弄她,她也就白在宫里这么些年了。
    然而这太医是初有孕时就来照看她的,过了八九个月,当初唆使他的人留下的痕迹早没了,叫她无处可查,如今见了谁,都要在心底估摸一阵是谁指使那太医的。
    毕竟到了如今的妃位,她和同是妃位的几位,早些年都有过旧怨。
    德妃失意,那头宜妃宫里却又传来了好消息,宜妃的庶姐,也就是她宫里的郭贵人有孕两月了。
    既然是宜妃的人,元栖自然不吝给她做脸,依着往日的份例给她添了赏,又亲自去看了一趟,表示自己的重视。
    小十嘴里终于开始长牙的时候,康熙一行人总算舍得回京了,御驾回銮,她自然要率后宫众人前往迎驾。
    在信了得了康熙的允准,她才安安心心用着皇贵妃的仪仗去迎驾了。
    才远远的见了一面,康熙便急匆匆往乾清宫去了,这让等待许久的众嫔妃们不由都有些失望。
    元栖带着四阿哥和六妃同行,惠妃颇有些酸溜溜的看着她,“一别两月,未曾想贵妃娘娘已经成了皇贵妃了,副后之尊,可真是叫咱们羡慕。”
    荣妃一反常态,并不随着惠妃说话。
    余下的几个也闷不做声,不管心里到底是嫉妒多一些,还是羡慕多一些,总之都没搭惠妃的茬。
    惠妃脸色微微一变,挽尊似的提起大阿哥在今年木兰秋狝里的表现来,又成功为自己拉来了一波仇恨。
    不过惠妃毫不在意。
    回了永寿宫,母子俩叙过闲话,四阿哥把这一路上的见闻都说与她听了,而后不忘问道:“我记得以前惠娘娘和荣娘娘是极和睦的,如今却因为大哥和三哥不和而冷淡了。若将来儿子和五弟不和,也会影响到额娘和宜额娘吗?”
    元栖只道是惠妃和荣妃关系竟到了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和的地步了,乍听到四阿哥这么一问,认真想了想才道:“大阿哥和三阿哥之所以不和,便是因为他们谁都不承认自己逊于对方,你将来若因为觉得五阿哥比不上你,或是五阿哥比你还要厉害便心生不满的话,额娘不仅不会因为你和宜妃闹矛盾,反而要联起手来一起整治你才行!”
    望着四阿哥若有所思的目光,元栖点了点他的额头:“你们去上书房是学东西的,不是为了争高低,更不是为了争夺你汗阿玛的宠爱。或者说,争夺你汗阿玛的宠爱,只是你学习的目的之一,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学到的东西。”
    “你汗阿玛今儿喜欢文武双全的,说不得明儿就喜欢长得好的,后日又喜欢说话好听的,再过些日子又喜欢年纪小的儿子,难不成你要通通学一遍?”
    四阿哥的神色由沉思转为目光一亮,他坚定道:“儿子明白了,额娘的意思是让儿子不因外物蒙蔽双眼,坚持本心,才能不做下错事引来汗阿玛厌恶!”
    他也想明白了,汗阿玛乐于见到儿子们为了讨自己的喜欢而刻苦学习,但汗阿玛更是屡次强调兄弟们之间应长幼有序,兄友弟恭。
    大哥和三哥,惠妃和荣妃如今的模样,恰好是本末倒置,成了汗阿玛最不乐意见到的情况了。
    元栖满意的点点头,没忍住在他毛茸茸的寸头上摸了一把,佟氏七月薨逝,这些阿哥们按例百日内不许剃头,四阿哥头上已经冒出了一茬乌黑的头发,看着比原先光头时要顺眼许多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康熙的声音:“你们母子又在编排我什么呢?”
    元栖抬眼,只见康熙连衣裳都还未来得及换过,就这么走进来,眉眼间笑意满满的,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一手拉着四阿哥,一手抱起了一边的十阿哥,元栖迎着他满是笑意的目光走过去,听着耳畔小十又开始咯咯咯的笑出了声,竟然也有了些其乐融融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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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康熙从她手里接过小十掂了掂,“吉勒图堪仿佛是重了不少。”
    元栖盯了他一眼,狐疑道:“吉勒图堪?”
    康熙哈哈一笑,若无其事道:“你不是想给小阿哥起个小名,我便为他选了一个,吉勒图堪,意为才德俊秀之人,寓意也还算不错。”
    元栖一下便有些不高兴了,嘟囔着:“那我明明也在信中说了,我自己唤他叫安安,是一生都能平安快乐的意思,比起你那个不知好了多少。”
    小十如今对“安安”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了,一听便知道是唤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康熙瞧着不大乐意,反驳道:“朕的儿子,将来一定一生都平安顺遂,还是愿他将来才能出众更好。”
    元栖深觉两人于这件事上无法沟通,索性了指他怀里的小十,“那您唤他一声吉勒图堪,看他答不答应?”
    小十这会儿还听不懂话呢,就连安安这个小名,也是元栖时时叫着,他才渐渐知道是在唤他。康熙用“吉勒图堪”的名字唤他,他必定是不懂的,自然也不会有回应。
    康熙依言唤道:“吉勒图堪——”
    这句话还没说完呢,小十原先还在随意乱转的眼神一下子凝在了康熙身上,一边笑,一边用藕节一样白嫩的小胳膊四处乱挥。
    康熙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如何?他答应了!”
    元栖不信这个邪,凑近了唤:“安安?知道是额娘在喊你吗?”
    小十在康熙怀里艰难地翻了个身,对着她咧牙笑了起来。
    康熙沉默片刻,试探道:“吉勒图堪?”
    小十又艰难地转了回去,继续咧着牙傻笑。
    “安安?”
    小十继续转身,继续傻笑。
    “............”
    元栖和康熙对视一眼,都觉得彼此有些傻里傻气的。
    合着这孩子根本就听不懂哪个是在叫他,只是单纯喜欢对人笑罢了。
    十一月末,借着年底的喜气,康熙亲自下了旨意,元栖的这个皇贵妃位份也算是名正言顺了,内务府依例把皇贵妃位份的辇驾等物都送来了,又进了一批新的首饰和绸缎料子。
    其中最珍贵之物莫过于一支金累丝凤凰嵌东珠步摇,上头所用乃是唯有帝后和太后才有资格用的一等东珠。
    只不过她戴不了,只能好生将它供在了库房里头。
    册封礼定在了年后,元栖顺势进言请封六宫,但凡是资历丰厚和生育了子嗣的嫔妃,都能借此提提待遇或是再升一级。
    如今后宫妃位有六,嫔位有三,但这以下的低位嫔妃不知有多少,其中不乏入宫多年却无子无宠的,提一提待遇,也算是聊作宽慰了。
    郭贵人近来因有孕,得了康熙几次赏赐,在宫里倒还高调了几分。
    宜妃来寻她时悄悄问了一句:“我这个姐姐可还有再晋位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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