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山那边韩朝辉和翼王进入胶着,而北苍京城,则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雪是夜里开始的下的,皇帝睡不着,穿戴好了,拿了件番族进贡的雪貂斗篷,带人去了昭凰阁。
    把那人自床上拉起来,不顾他的推拒,给他披了斗篷,亲自系好颈间的缎带,拉着他就跑。
    贺兰骢挣了几次,发现皇帝年纪不大,手劲不小,攥着自己,如同铁钳一般,竟是毫无机会挣脱。
    被他一路小跑扯到了琼台才发现,已经有人在琼台四角升起旺旺的火盆,中间大理石桌上铺着明黄色的丝绒桌布,正中绣着金色的五爪飞龙,隐现在层层祥云中,展示着真龙天子的神圣、帝王的尊贵。
    桌上有适合夜间食用的点心、粥品,这时更有宫人将烫好的紫金壶端了过来,斟满两杯。
    “贺兰,”皇帝首先开口:“你总是闷在内室,对调养身体不利。现在雪不大,朕在这里,陪你一起赏雪如何?”
    贺兰骢看看四周,雪片不大,也不密,状如柳絮,随风起舞。大雪初下,落地即化,哪有雪景可言。忽然一笑,感觉这皇帝无聊至极。
    皇帝似乎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叹口气,道:“一会就大了,北方的雪都不会太小,下吧,下的大一点,这满园的梅花,便可多开些时日。”
    “贺兰,”皇帝停顿了下,又说:“朕很闷,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和你说话。其实,你一直以来,话都不多,即使朕强迫你,你连骂朕的话都很吝惜,可今日,就当做朕请求你,陪朕说说话可好,最近朕很烦啊。”
    “呵,陛下掌控天下人生死,能有何烦心事?”意料中的,贺兰骢讥笑而言。
    “就知道你这么说。”皇帝顽皮地翻起眼睛,郁闷地说:“谁说天子没烦恼的。坐在这个位子,看着至高无上,尊荣无比,可盯着这个位子的大有人在。有的大臣,表面恭顺,背地里时刻盼着黄袍加身;有的大臣,倒是不盯着这个位子,天天撺掇自己的女儿玩小把戏,好早一步母仪天下。你看看玉宸宫和金华宫那两个女人,那个是省油的灯?直谏署出了大案,看卷宗,那被判了斩刑的人犯,连朕都想为他喊冤,可就是拿不出他没杀人的证据。年关一过,就要忙着明年南方水患的防治,北方汉中干旱的问题,那个也怠慢不得。”
    皇帝一口气说了很多,贺兰骢面露惊讶,是呵,帝王忧心天下事啊!心中感慨下,他却还是笑出了声,带着淡淡的讥讽,“看来陛下这内忧还真不少,幸好没有外患。不过话说回来,真若那样,贺兰倒是欢喜的紧,乐得清静。”
    “呸!”皇帝啐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乌鸦嘴,全让你说中了,谁说没有外忧。翼王至今不降,遁入山林,不时作乱;北方番族,两大世家起兵,互斗起来。本来朝廷不理,但却不得不防万一战火燃到边庭,岂不是受池鱼之累。汉阳郡守奏请朝廷出兵,索性两个都镇压了,然这明显是下策,这次镇压了,下次其他番族作乱,朝廷也镇压不过来嘛。一群废物,朝堂上吵了十来日了,都给朕拿不出一个好的办法。”
    贺兰骢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翡翠杯,若有所思。半晌,他问:“那两家番族,因何起兵?”
    皇帝双肩一耸,“仇杀。”
    “仇杀?”贺兰骢一愣。
    皇帝郁闷的很,“是啊,就是仇杀。”仰脖一杯酒入喉,皇帝给贺兰骢道原委。
    北苍的北方汉阳郡,与东辽之地的呼图赫、呼图博两大家紧邻。但事情真相,远没刚才皇帝轻描淡写那么简单。呼图赫有一族弟,被呼图博私仇杀了,结果令其老父很是穷困。两家关系一向恶劣,此时更是互相攻讦。汉阳郡守心向呼图赫一方,未曾上奏,便带兵去征伐,结果无功而返。郡守自知私自出兵必受严惩,便以谋逆之罪上报朝廷。
    谋逆是大罪,但番族未侵犯朝廷,又是自相残杀,与北苍朝廷毫不想干。汉阳郡守出兵征伐在先,已经造成祸患,如今又妄加谋逆之罪,番族人岂肯束手就死。
    此时,为了这事,支持派兵镇压的,和反对派兵镇压的,口水不断,小皇帝天天顶着脖子上的脑袋,一个如同两个大。
    贺兰骢静静听完,问:“那陛下支持哪方呢?”
    皇帝拿手揉太阳穴,苦恼地道:“尽管北苍人尚武,可也不是事事要靠武力解决。若那样,民心何在?”
    “既然这样,那这事就不难办。”贺兰骢肯定地说。
    嗯,皇帝开始上下打量坐在对面的人,他这是话里有话。
    “说明白些。”
    贺兰骢道:“先告诉我,关于此事,呼图博那边是如何应对。”
    皇帝道:“时至今日,未有呼图博领兵抵抗的消息传来。”
    贺兰骢站起来,面向北方,负起手,道:“这事的关键,还是那个汉阳郡守。他心向一边,那么另一方有罪无罪,就都是有罪。这事本是番族自相仇杀,如今却被冠上谋逆,当然不服拘捕。呼图博最多也就是个违逆之罪,如果按照谋逆叛乱来加罪与他,显然有些过了。地方官吏喜欢欺骗蒙蔽,出了事隐匿不报,挑动事端,无非是想获取非份的功劳。再把小事说成大事,把虚无说为事实。这等人故意把事态夸大,以便邀功,又为将来保留余地;最后促成反叛事实,以佐证当初自己所言不虚。若是贺兰处理此事,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罢了这个汉阳郡守。”
    安荣在旁边伺候着,听了贺兰骢一席话,心中暗暗佩服,延平侯果然厉害。汉阳郡守有意扩大事态,妄加谋逆之罪,为自己获取功劳铺路,此等臣子,杀之也不为过。
    风比方才稍稍猛了些,雪花也不是初时的薄柳絮,此刻,片片如鹅毛,纷纷落下。
    老人讲瑞雪兆丰年,该是一个好年景吧。
    皇帝起身,端起翡翠杯,斟满了酒,走过去,递到他手上,道:“究竟怎么解决,比较妥当?”
    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贺兰骢道:“把谋逆之罪,改为仇杀或违逆之罪。如此一来,他们必会站出来辩驳,听从判决;只要肯站出来说实话,是不是谋逆也就水落石出。等真相大白,接下来该怎么做,陛下还要贺兰说么?”
    皇帝眼里现出一抹亮色,一把把人抱住,欣喜地道:“贺兰,朕知道该怎么做了,呵呵,了却这桩事,心里舒服多了。啧、啧,真看不出,贺兰,你太有旺夫相了,朕发现有那么点喜欢你了。”
    这时,贺兰骢脸色一变,挥手间,某只倒霉的真龙飞了出去,幸好安荣,拽着龙尾巴,才使得那只郁闷的真龙安全落地,没有飞出琼台。
    皇帝拍着额头,讪讪地道:“又想谋杀亲夫么?”
    贺兰骢转过身,面色不善地道:“北苍陛下,你可是因为私仇,将贺兰捉到这里的。莫说贺兰不会接受你,你先问下你自己的心,你除了报复、折磨,你可有喜欢贺兰。不杀,不纵,将贺兰困在这里,这就是北苍人喜欢一个人的方式么?”
    “所以朕在努力改变嘛,”皇帝一下忸怩起来,忽然道:“贺兰,迈一步,把那些忘了如何?”
    贺兰骢冷冷一笑,忘了,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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