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猛然回神,恰好望见钟妙的袖子,她大概来得极匆忙,里头的绷带都松垮了,一点血迹溅在外头。
    钟妙顺着他目光看去,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捏了诀将血迹消去了。
    顾昭低声问道:“师父这回会呆多久?”
    “大概会有一阵子吧,”钟妙笑,“放心,至少一个月是有的,我听说你已是筑基后期了?修行上可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是老样子,直接来找我就是。”
    但倘若不是修行上有不明白的呢?顾昭心想,也能来问问你吗?
    比如为什么要掺合进中州的权势更替却从不为自己牟利,比如这次又是陷入怎样的险境才会受困在外足足半年不回,比如师父到底想要什么又在追逐什么——他听说金丹以上的人一生都在追逐着自己的道心,师父的道心到底是什么?
    先生们说他该寻找道心了,但顾昭扪心自问,却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变强,却无法为了变强割舍一切。
    这两年,许多在争斗中失去家族的弟子选择依附顾昭。他似乎拥有了从前不敢想象的权利,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扮演着好师兄,反而得到不少美名。
    因为钟妙在看着他。
    即使钟妙只是向天平这端放上轻轻一个目光,也能牵住他收回向另一端下注的手。
    顾昭刚想开口,钟妙已经向下一个弟子那儿走去了。
    一堂课下来,弟子们俱是兴奋不已,下了课还聚在一块嘀嘀咕咕聊些什么。
    有个女弟子小声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少山君手上绑着绷带诶,这叫什么来着?我上次在痴情散人的话本里看到……”
    另一个女弟子抢答道:“这叫战损!我知道!战损美人!”
    几个女弟子嘻嘻嘻嘻笑起来,又有一个说:“少山君人原来这样温柔,他们还总爱说剑修是个木头,可见是不对的!”
    有个小姑娘红着脸说:“少山君方才搂着我教我怎么摆剑招呢。”
    小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做一团。
    郑天河长到十六七岁也还是个钢铁直男,他心中困惑,小声问顾昭:“这是哪来的说法?难道受了伤反而更受人欢迎些?昭弟,你明白她们什么意思吗?”
    顾昭压根没在听他说什么,面上露出些忧色。
    郑天河觉得他实在操心太过,当即宽慰道:“你就别担心了,你师父可是少山君啊!她能有什么事?你没听他们说吗?哪怕你遇上了邪祟,只要喊出少山君的名号就能将它们吓跑!”
    顾昭本就心烦,听他这么一说更是不耐,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
    所有人都在这么说——
    “那可是少山君啊!少山君能有什么事?”
    “只要少山君在就好了!少山君有什么做不到的?”
    “邪祟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少山君一剑过去!”
    可她在流血,难道没人看到吗?她在流血!
    有一回顾昭去见师父,正碰见她向臂上缠绷带,钟妙已是摸到化神边界的强大修士,在这等伤势下也露出些疲惫来。
    钟妙并不愿意多讲,顾昭缠了许久才得知那是一种极严重的蛇毒,钟妙用自己的胳膊换下了同伴的头,见顾昭脸色难看,还玩笑道:“逐鹿怕是以后不能给你切肉用了,下回师父替你找过柄剑,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是顾昭头一回冲钟妙发脾气。
    少山君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所以你们便这样理所应当将一切压在她身上,叫她疲惫奔波。
    顾昭闷头走了几步,转头向钟妙的洞府冲去。
    洞府的禁制一如三年前对他敞开。
    顾昭冲到门前才醒过神来,他唾弃自己脾气来的毫无道理,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恭恭敬敬在门口请安,却是一片寂静无人回话。
    钟妙在他面前从来不摆师父的架子,顾昭心下咯噔一声,当即推门而入,被满室药味冲得皱眉。
    一地血迹,药罐与绷带滚得到处都是,几件染了血的衣裳也丢在一旁还未收拾,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钟妙是如何匆匆掩盖伤势。
    顾昭眉头越皱越紧,大步冲向里间,猛地推开门,却见钟妙背对着他倚在案上,已经睡熟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肩上的绷带都松垮了露出狰狞伤疤,宛若一尊玉做的雕像上有了裂纹。
    顾昭像是被人定在原地。
    也不知站了多久,倒退数步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顾昭:他们只关心师父飞得高不高,只有我心疼师父。
    (bushi)
    第24章 、妄念生
    顾昭在纯白中下沉。
    他的意识仍是混沌,在辉光中失去对肢体的知觉。
    像是被捕获的猎物,陷在潮湿温暖的巢穴,他似乎在出汗,但意外不想挣扎。
    他嗅到香气。
    不是脂粉,反而透出铁的冷冽与血的腥甜,但他下意识相信这是安全的,伸出手想要拥入怀中。
    柔软的,坚韧的,光滑的。
    他陷入狂喜的啜泣,拥入怀中仍不够,一种可怕的饥饿在腹中燃烧,他想要……想要吃掉,只要吞入腹中,就能完全属于自己了吧?
    “阿昭?”
    仿佛一声惊雷,顾昭骇然惊醒。
    他将脸埋在掌中急促喘息着,冷汗瞬时间爬满了脊背。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灵气狂暴冲击着经脉,顾昭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被恐惧钳住咽喉,死死抓紧被子,用力到骨节发白。
    郑天河大半夜醒来就见好兄弟又在发神经。
    要他说,这位兄弟的心思未免太敏感了些。
    顾昭刚入学那会半夜总是噩梦惊醒,大概他自己也颇为恼怒,干脆一夜一夜地打坐熬着不睡。某日郑天河偶然一睁眼,就见黑暗中顾昭目光炯炯地端坐榻上,差点没吓出好歹。
    这两年情况看着好了些,不知怎么今日又犯起病来。郑天河抹了把脸爬起来,只见顾昭死死盯着被子,倒像是被窝里摁住什么恶鬼似得。
    虽说这哥们平日里总是缺了根筋,但到底年纪大上这么些,此时倒是一道灵光闪过瞬间明白过来了。
    咳,十四五岁的年纪,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了。
    郑天河憋住笑,走上前一看,顾昭还愣在那儿呢。
    他试探着拍了拍顾昭,安抚道:“嗐!自家兄弟有什么好遮掩的?别这么紧张。”
    谁料顾昭叫他一拍竟恶狠狠瞪过来,倒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要灭口似的。
    郑天河这下真的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男人脸皮怎么这样薄?难道没人跟你说过?”
    顾昭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低声问:“说什么?”
    郑天河揶揄一笑:“啧,这叫我怎么同你讲?明日里给你本册子看看就知道了。放心吧!你这个年纪可太正常了。”
    顾昭喃喃:“很正常……么?”
    郑天河困得不行,闷头栽回床上挥了挥手:“正常的,正常的,你快睡,别折腾了,明日还要上课呢。”
    顾昭抿唇捏了除尘诀在指尖,到底还是将被褥踢开,胡乱拿了床毯子裹着睡了。
    第二日仍是钟妙的剑术课。
    练剑不可谓不苦,奈何她人气实在太高,加上还有许多弟子宣扬被少山君手把手教学的幸运事迹,弟子们求学的热情越发高涨起来。
    顾昭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套被褥毁尸灭迹,郑天河出门前神神秘秘地给他留了本册子在桌上,顾昭挣扎片刻打开一看,差点没冲出去找郑天河决斗。
    这么一折腾下来,等他到达时,早就被人群淹没在后头了
    明明起床时他还想着近日最好与师父隔开些距离,先专心将那妄念消除,免得叫师父看破难堪。谁知如今当真隔得远了,顾昭心里又难受起来。
    钟妙一眼就看出徒弟心神不属。
    别人或许会叫顾昭的冷脸唬住,钟妙却对他的整套微表情再了解不过,看着倒是很凶,其实委屈极了,要是有条小狗尾巴怕是已经垂到地上。
    她像顾昭一般大时,每日被种种危机撵在后头拼命变强,实在很难空出些心神想些有的没的。
    但看着顾昭闷头闷脑,她却觉得有趣极了,为一些小事发愁本就是少年人的特权,谁不爱看小狗追尾巴呢?
    钟妙早向学堂的先生打听过,顾昭各门功课都极为优秀,即使是钟妙最不擅长的阵法也学得极好,那应当不是学业上的压力。
    再看社交,顾昭已经是这一代育贤堂弟子的领头人,御下手段恩荣并济,钟妙自觉自己也没什么可指点的地方。
    难道是急着突破?那也太急了些。顾昭天生灵体,突破实在是他最不需要操心的事,比起这个,好好睡觉努力长高显然更重要。
    钟妙想不明白干脆就不猜了,她一贯喜欢打直球,干脆将徒弟留下来聊聊。
    顾昭心中忐忑,就听钟妙问:“你近日是不是很忙?我看到禁制中有你的记录,还想着怎么没瞧见人。”
    顾昭一听她提这个就心中一跳,他心里藏了事,被钟妙一问更是心慌。
    “我……我那时见师父未应答,想来师父已歇下,就没有打扰。”
    钟妙点点头,她本就是随便找件事打开话头,很快就将话题拉到顾昭平日的修行进度上。
    顾昭暗中松了口气,当下恭敬回答起来。
    钟妙将他近日的课业都细细问了,夸道:“你做得很好!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相当不错了!”
    顾昭垂首道:“不如师父当年。”
    钟妙笑道:“你要同我比做什么?为师也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天塌下来还有长辈顶着,你实在不必这样要强。阿昭,人生难得少年,你只管开开心心地玩就好。”
    她见顾昭脸上写满不以为然,又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许多事只在年少时趣味最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又有朋友在身边,万事不须愁,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
    钟妙说完就见方直远远走了过来,当即笑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你方师叔多半要找为师辞行了。”
    方直确实是来辞行的。
    作为西荒妖王,他能在中州呆这么些日子已经相当难得。
    他捏的假身份也就明面上哄哄人,白玉京那边盯他的探子来了一波又一波。只不过方直顾念着钟妙长期不在育贤堂,妖族又素来有帮助亲友照顾幼崽的传统,这才在中州勉强留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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