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下人来禀说夫人来了,傅煜立刻扣下书,起身到外间来。侯夫人吴氏给他请了安后,问:“侯爷可忙?”
    傅煜让她坐,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这才问:“可是有什么事?”
    二人做夫妻十多载,彼此间虽算不上多恩爱,但却是相敬如宾的。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也早有默契在,比方说,若妻子没什么要紧的事的话,是万不会特特寻到他书房来的。
    吴氏道:“今儿姨母来了,去母亲那儿坐了坐。晴娘最终还是定了那余家郎君,我看姨父姨母都十分称意。既如此,小叔那里自然是不好再盯着人家了。母亲的意思是,你我身为长兄长嫂,弟弟的终身大事,也该放在心上。你们兄弟两个都是大忙人,平时不是你不在家,就是他不着家,我想的是,正好趁着如今年底,大家都能聚一起时,侯爷去找小叔谈一谈吧。有些话,你们兄弟之间说,总好过我一个嫂嫂去找他说。”
    五郎的婚事,也的确该提上日程了,傅煜听后点头,应下道:“你放心,这事我记下了,会去找他谈。”
    傅煜是个行事雷厉风行之人,既应了下来,也就没再闲等。吴氏一走后,他便打发了个长随去了修竹园,要他打探一下五老爷这会儿在不在府上。若在的话,他可即刻去找,若不在,就给那边的人留一句话,他们郎主回来了,过来禀一声即可。
    很快,打发出去的长随回来禀说:“五老爷这会儿正在府上,说是才回来一会儿。”
    傅煜点了点头,又扣了书在案上,他则起身负着手往修竹园去。
    平时兄弟两个都很忙,常各忙各的,也就是上朝下朝时那片刻功夫能有时间说上几句。但傅灼这些日子奉命去辖内各州县走访了,人不在京中,回来后这几日,也多少为着叶台高家的那几桩案子来回奔波,兄弟二人都还没能有时间和机会碰个面。
    傅灼即便这会儿在家中,也是在伏案查阅各种卷宗卷案,不曾有片刻的休息时间。正入神,听下人来禀说侯爷来了,傅灼忙撂下手中之事迎了出去。
    对这个兄长,傅灼倒不是说怕,只因他年长自己许多,又自来威严,傅灼打从心里敬重他。
    父亲离世时他还是个不到舞象之龄的少年郎,之后的日子,多是受教于长兄。所以在傅灼心中,眼前之人,亦兄亦父,他不敢怠慢。
    便是如今他也大了,成了正四品的朝廷命官,骨子里对兄长的尊重和敬爱,也都还在。
    傅煜既身为一家之主,身上自带着一家之主的风范。威严,肃穆,不苟言笑。他又是带军之人,身上更是有种冷厉的肃杀之气。
    这样的人物一出现在修竹园,立马衬得傅灼这个素有冷面阎王之称的刑官都立即可爱温和了许多。
    请着兄长落座后,傅灼便命人去奉茶。
    见就只一个婢女室内伺候,傅煜不免觉得他这里过于冷清和寒酸了些。傅灼却笑着说:“小厮们伺候也是一样的,至于端茶送水的婢女,有一个就够了。”
    见弟弟节俭,傅煜也就没再说什么,只直奔正题道:“你我兄弟如今都各有公务忙,轻易聚不到一处去。趁着眼下年关你尚能在京中多呆几日的这个时机,我也想来问问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灼闻声面上没什么反应,但却下意识转起了套在拇指上的金扳指来。他略想了想,才答说:“婚约之事不急,一切随缘即可。”
    婢女奉了茶来后,又立刻站去了门外候着。
    傅煜说:“过了年你二十五了,实在不小了。从前你说要先立业再成家,如今业已成,阖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再过两年,你侄儿都得定亲了。”
    傅灼大可这个时候就向自己兄长坦白,说他已有心仪之人,望家中兄嫂能请了媒人去女家提亲,赶紧尽早定下此事。但他理智的知道,此时此刻若真坦白了,之后他同秋娘之事怕是有得磨。
    眼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一来,秋娘也还没答应他,若他擅自提起此事,便是有违誓言。二则,兄嫂是什么样性子的人,他心中再清楚不过,梁娘子同余丰年定亲一事他们尚且耿耿于怀,何况他想娶余家娘子。
    傅灼深知,想平静的定下这门亲事,必须智取。
    所以,傅灼开始顾左右而言其它,既提到了傅长衡,傅灼便歪了话头,问道:“长衡已是秀才之身,明年真不让他下场考举人?”
    有关让长子从文还是从武,傅煜思虑了良久。最终还是觉得,他们傅家祖上既是以军功受的荫封,自然还是得保留一人走军中的路子。家中已有个走科举为官的幼弟,长子日后还是继承他的衣钵的好。
    宫里有贵妃和二皇子,他们傅家在军中不能没有人。
    “以后想考什么时候都能继续再考,先让他多在军中历练几年再说。”傅煜道。
    傅灼点头,又谈起了朝政之事:“宫里尚未立太子,想陛下也还在斟酌中。裴家兄弟把持着整个殿前司衙门,兄长如今虽统领马军步军两司衙门,但若论培植亲信,总归还是自家人更稳妥些。让长衡去军中历练,我看很好。”
    傅灼知道兄长的心病在哪儿,也知道他眼下最在意的是什么。所以,话头一旦拐出去,就没再收回来过。
    所以这一场交谈,就变成了兄弟间对朝堂局势的分析。
    等兄弟二人一番畅谈结束后,傅煜告别离开了修竹园时,才突然想起自己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但人既已出来,便不好再回去继续找他。他忙,他也忙,兄弟两个都没太多的空闲时间。
    又想着,左右眼下过年期间,他总得会在家呆到年初八。还有时间谈及他的婚事,不急在今天一天。
    但傅煜的这趟造访,却是给傅灼提了个醒。为日后同秋娘的这门亲事能顺当一些,他也该着手提前做些有必要的准备了。
    *
    转眼便是除夕,这是余家十二年之后,过的第一个团圆年。一家五口一个不少,齐齐整整聚在了一起。
    下人们将团圆饭备好了后,余乔氏便给他们派了压岁钱,然后叫他们都不必候着,自己下头聚一聚去。饭厅内,就只剩下自家的一家五口后,彼此间说话也都更放松了些。
    今年一整年都好事连连,余家一家都对如今的日子十分满意。
    因过了年余丰年就要考试,所以,一撂下碗筷后,他便即刻又钻进了书房去温书。余秀才和余岁安父子倒不急这一时一刻,所以吃完团圆饭,也能有时间说些闲话消遣消遣。
    没一会儿功夫,余岁安便被马家差遣来的人叫了过去,说是县令大人要请未来女婿一起吃这个年夜饭。余岁安走了后,余秀才夫妇也有些夫妻间的体己话要说,秋穗便主动提出要去外面院子里坐着看烟火,便把房间腾出来留给了父母用。
    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忙,秋穗难得能忙里偷会闲儿,自己安安静静呆上一会儿。
    烟花很美,绽放在空中,绚烂的一大朵,是视觉上的盛宴。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绽放,也不知看了有多久,突然武丽娘匆匆走了过来,蹲身禀说:“娘子,傅郎主来了,正门外候着呢。傅郎主说不惊动府上别人,只是来寻娘子的,叫娘子出去门外一叙。”
    秋穗有迟疑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她立即站了起来。
    “他人在何处?”秋穗忙问。
    武丽娘说:“在门外,没进来。”
    秋穗想了想,到底还是急急迎了出去。
    门外,傅灼一人一马候着,在这除夕夜热闹繁华的映衬下,略显萧瑟寂寥。但见朱色大门后面现出了那抹窈窕身影时,他则在一片绚烂的烟花下展颜一笑,然后几步便迎了上来。
    秋穗惊奇问:“你怎么来了?”问完才想起来要给他行礼。正要蹲身,却被他那双温热的大掌稳稳扶住。傅灼手臂稍稍提力,便托起了她。
    然后答她的话。
    “在家陪着老太太吃了年夜饭后,想着没什么事,便寻了过来。”他说得轻松,就像是在除夕之夜能瞒得过全家,再快马一个多时辰寻来,是件极容易的事一样。
    秋穗心里什么都明白,此刻很暖心也很感动,她也关心了几句,问他:“你冷不冷?怎么不进去坐坐。”
    “是来找你的,就不惊扰你父母了。”傅灼解释,“惊扰了他们,怕他们还得想着要分些时间来招待我,彼此都不自在。不若你陪一陪我,也不算我这趟白跑了。”
    傅灼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带人。武丽娘是个识趣的,见状后,便忙退去了门里边候着。
    而秋穗呢,则陪着傅灼一起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两个人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烟花。两个人没有挨得很近,中间空了一点儿,但即便这样,也算是靠得很近了。傅灼但凡稍稍动下身子,他身上的衣料都能碰到身边的人。大冷的天,风从鼻尖拂过,一阵一阵的,秋穗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干净,清冽,又带了点淡淡的苦,竟十分好闻。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的挨着坐,即便不说话,也都觉得很安心。自从八岁后,秋穗把自己卖进了侯府,不得不逼着自己学着要独立起,她就再没过这种安心的时刻。
    还是很小的时候,同家里父母兄弟们在一起时,她才有过这种感觉。
    可时间是会带走很多东西的,如今虽又是回到了从前,但总归也不太一样了。哥哥和安儿如今都有自己的前程可奔,他们也都定了亲,即将会同另外一个人成为一家人。爹爹娘亲呢,年纪大了,如今家里好不易日子好过些,他们也想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片刻安宁时间。老夫妻两个,也想清清静静的自己呆上一会儿,忆苦思甜。
    各有各的事做,秋穗无疑就成了落单的那一个。
    而此时此刻,身边能有个静静陪着她一起看烟花的人,无疑显得弥足珍贵。
    时间越近子时,天上绽放的烟花就越少。见原本绽放的花朵,变得只剩零星几个,傅灼这才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问身边人道:“你今天放烟花炮竹了吗?”
    秋穗摇头说没有:“那都是小孩子玩的,我们如今都大了。”
    “想玩吗?”他问,言语间带着诱惑。
    秋穗蠢蠢欲动,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问:“你……有?”
    傅灼这才起身,去马背上的袋子中拿了烟花炮竹出来。秋穗见状,立即站起了身子。
    傅灼又拿了火折子来,对秋穗说:“一会儿你站远一点,我来点火。”
    秋穗又兴奋又激动,也还有点小害怕。她果然听话,立马站去了墙根底下呆着,尽量离他那儿远远的。
    傅灼将炮竹放置在平地上,点了后,他便也快步朝秋穗这边走来。正好走到秋穗跟前时,他背后,一朵硕大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久久都未曾消散去,一时间,似是要把整个黑夜都点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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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傅灼本也是临时决定过来的, 年初一一早还有许多事忙。所以这会儿见过了子时,算是陪她一起守完岁了,傅灼便说:“我该回去了。”
    秋穗明白, 所以点头说:“更深露重, 天又黑路又滑, 你回去的路上万万小心着些。”
    傅灼点头说好,但却仍站在她面前没走, 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
    此时此刻, 二人颇有些难舍难分。但因还没说破, 又彼此冷静克制。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谁也不说话, 竟也觉得十分美好。
    大冷的天,仿佛也并不冷了,此刻犹若置身在阳春三月里般。
    余岁安也是过了子时才从马县令家回来的, 两家离得不远, 走路也就一炷香时间不到。他提着灯笼走到自家门口时才发现, 姐姐正跟一个男人站在门外。
    待又再凑近了些细细瞧,才发现, 原是傅提刑。
    姐姐和傅提刑的事, 余岁安也知道。所以这会儿猛地撞破姐姐和傅提刑相会, 他突然就傻了, 第一念头就是装着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想逃开, 但显然已经迟了。
    不但傅灼早发现了他,连秋穗都注意到他了。
    见弟弟回来了, 秋穗忙从傅灼面前绕开, 走去弟弟面前问:“回来了怎么不进去?还往外面躲什么, 你不晓得冷啊。快进去。”
    余岁安多少有些尴尬,他悄悄的朝那抹挺拔又高大的身影那边瞧了瞧,然后拘谨着说:“我看家门口站着个高大男人,就以为自己走错门了。”很蹩脚的借口,不但傅灼根本不信,就连秋穗都不信。
    不过秋穗也没戳破,只笑着拉他去到了傅灼面前:“这是傅提刑,你不认识了?”
    余岁安心想他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正是因为认识,所以才想逃的。若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敢在这样的深更半夜跟姐姐相会,他早冲过去了。不过这些只是腹诽,余岁安面上很平静,他先抱手朝傅灼作了一揖后才道:“天太黑了,没太瞧清正脸,学生在这里给大人赔罪了。”
    傅灼在秋穗面前和在旁人面前时是两副模样,这会儿他挺直了腰板背着手,颇有威严和气势。余岁安在他面前更是恭恭敬敬的,不敢造次。
    但傅灼态度却很温和,他看着余岁安说:“你来的正好,我就要走,这段时间就把你姐姐暂交给你照顾。”
    “是。”余岁安忙应着,这会儿也不会多想他此番一席话是不是哪里不妥,只说,“学生知道了。”
    有第三个人在,总归不如只两个人在的时候自如。所以又再略交代了一番后,傅灼便打马告别。
    秋穗姐弟仍立在门前,直到目送着那一人一马彻底消失在了黑夜中,二人这才转身往宅子里去。
    身后铜环红漆的门关上,门闩也插好后,余岁安这才问姐姐:“傅提刑是特特来找姐姐的?”
    反正如今家里人都知道了她跟傅提刑的事,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秋穗点头:“特特带了炮竹烟花来,同我一起放烟花守岁的。”
    余岁安说:“他平时看着不像是这样的人,真不敢想,他也有如此温柔细心的一面。”突然心里也会很好奇,他那样的一个人,同姐姐单独相处时,又会是什么样子的?还是同他寻常时一样冷肃又不苟言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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