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激昂,吵吵闹闹,一直拖到三司会审结束,最终判个了武安侯一个削爵查办,流放岭南,而侯府上下,男丁没入官奴,女眷尽数发卖,唯有第五辞一人,因为树敌太多,遭到弹劾,被永康帝下旨贬为民夫,发配西北,修筑长城。
    圣旨既出,此事便已没了转圜之地,哪怕是有永王这类皇亲为之请命,也依旧改变不了陛下的心意。
    当夜,御林军近百名精兵携旨直奔侯府而去,沿途火把开路,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踏步声,威慑力不可谓不小。
    但在众人还沉浸于唏嘘之时,侯府内部爆发了一场惊人的祸事,靠于坊市一侧堆满杂物的柴房不慎走水,因为下人疏忽没来得及报告,等到街坊四邻发现时,火光已经逐渐蔓延了半个宅院。
    后来幸得御林军及时赶到,又经过半夜的扑救,勉强算是止住了火势。
    今夜本就是个抄家的日子,结果却遭此厄运,兵差心里也有些不忍,没多为难,默默收拾东西,打包好物品装入箱子,再拖拽着往外面走。
    兵士们常年操练,力大无穷,做起事来却又不见得有多么的细心,动作简单粗暴,只顾一股脑儿地装箱搬运,塞得满满实实,并不做任何处理和分类。
    残破的武安侯府很快便只余下一座空架子。
    这夜火把连天,整宿未灭,映衬着半空都是如血般的赤红色。
    第五辞扶着侯夫人站在拐角处,这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但因视线较好,可以清晰瞧见院中发生的所有事。
    这一次温娴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往后若无意外,也必定不会再陪伴于他身侧。
    第五辞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看了一眼如墨的夜空,到最后按例清点人数时,才携侯夫人款款而至。
    兵差公事公办,淡淡扫过一眼,继而往手中的名册上勾勒两笔,便就算作完了事。
    侯府的下人们自是不多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记录好名字、年岁与籍贯,便由士兵们带离出府,等着下一步的发配了。
    然而诸事打理完,正要押解余下母子时,大伙儿才发现,有人不见了。
    那位身娇体弱的侯府少夫人竟意外失踪了。
    士兵们无不惊慌失措,唯恐办错差使惹来性命之忧,召集全员开启地毯式地搜查,耗时两个时辰,仍旧不见这位少夫人的踪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若人间蒸发,鬼魅至极。
    不算年轻的将领早已失去耐心,在冲手下发了一通火后,才把视线聚焦在院中那位沉默寡言,始终不曾辩过一句的蓝衣少年身上。
    他面容扭曲,饱含怒气,单手拎住第五辞的衣襟,低吼问:
    “人呢?”
    第五辞别过头,神情淡淡:“不知。”
    “你找死!”将领怒极,一脚对准第五辞的胸口,使出全身力气狠狠踹去。
    第五辞没有抵挡,生生挨了这一脚,尽管摔得落魄狼狈,也最终拼尽全力站了起来,扶住气息紊乱的胸口,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无能之人,才会拿旁人来出气。”他一字一句蹦出来,带着无尽地嘲讽。
    侯夫人厉声喝住他:“辞儿!”
    果不其然,第五辞又挨上猛力一记拳头,这次对方纯粹只是为了出气,出招也是防不胜防,前后时间相隔不过一瞬,他也算是尝试到了拳脚相踢的滋味。
    第五辞闷声扛下,等那人发泄完,才嗤笑一声,怒瞪回去,眼神阴鸷,背脊弓起,像只发狠的小豹子。
    方才被打得偏过头,他也硬是撑着口气没有栽倒在地,如今嘴角都裂开了,有鲜血顺着下颌滑落,滴在地上,他不觉得疼痛,轻轻用指腹抹去嘴角残血,任凭对方再如何出言不逊,也依旧还是那个态度。
    不知,不说,不表态。
    侯夫人见状如何能不心疼,挣扎着想要上前,但被身后兵卒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第五辞试着张张嘴,可堵在喉咙里的甜腥味让他难受地说不出话来,眼看着侯夫人被兵卒拉走,展臂却没办法阻拦。
    如今这般地步,哪还有他撒野的份儿呢。
    第五辞便是咬碎了牙齿,也只得混着血水一口吞下。
    带兵的将领见他已然服了软,趁机又再审问了几句,实在撬不开第五辞的嘴,于是抬手唤来副将,用绳索将他捆住,麻溜也跟着带回了宫。
    永康帝听着下属汇报上来的消息,打从开始眉头便没舒展过,手指看似随意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案,实则肚里早就憋了一窝的火气。
    偏底下各将还在互相推卸责任,他猛地推开面前叠放着的文书奏折,阴恻恻地放声大喝:
    “跑了?上百名精锐之师还逮不住一个女人,所有人都在,为何叫她莫名失踪!”
    “罪臣该死。”底下蹭蹭蹭跪了满地。
    “是挺该死的。”永康帝怒极反笑:“若捉不住人,你们一个个也别想活着回来复命。”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扬手掷出一碗参茶,死盯着空中某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还不快滚!”
    底下将领缩了缩脖子,吓得膝弯止不住地发颤,甚至连抬手擦脸的动作都不敢有,任由茶水糊了满脸,才战战兢兢地回道:“谨遵圣命。”
    武安侯府被抄家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内外,作为与侯府沾了姻亲的温府一家,眼瞧着还算太平,可保不齐哪日永康帝就会想起旧事,杀温家一个措手不及。
    温绍元是做好必死的决心了,可付夫人却哭天喊地直嚷嚷要收拾东西回娘家。
    他才刚打听到温娴失踪一事,心绪尚且不宁,回来就听说付夫人在府中闹事,更是觉得厌恶至极,命令下人将付夫人关了禁闭,独自呆坐于书房,彻夜未眠。
    ——
    再次转醒,是在一个惬意宁静的午后,暖阳一点点从窗户缝隙间渗透进来,温柔地铺落在床边。
    温娴甫一睁眼,还没适应有些充足的光线,便听屋外传来两句不大不小的争执声,有男有女,说的是熟耳官话,但声音浑厚,不似丫鬟们的俏嗓。
    她忽觉有些不对劲,撑着床沿连忙坐起来,这才发现所处的房间已然换了风格,屋内陈设简单,两张矮柜,一面桌椅,外加所躺的土炕,普通得一眼便能看完。
    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更谈不上有任何印象。
    这里究竟是哪里?
    温娴拍打着额头,拼命回想清醒时的画面,尤记得当时她还在府内陪着侯夫人一起用膳,因为没有胃口,吃得少,只多饮了几杯茶水,却不知为何突然袭来一阵困意,她担心在长辈面前有失体面,故而借口身子不适,想要回房小憩,谁知一睡便到了这个时候。
    可她那时分明就还在沁园,在那张拔步床上,怎会瞬间移动到这不知名的地方来了?
    温娴掀被起身,趿上鞋子,迅速推开木门,接着吱呀一声响,她还未抬起头,院中之人便似有感应似的奔了过来,一道含着笑意的女声问起:
    “小娘子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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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辞真的要去修长城了
    他要去搬砖啊啊啊!
    辞:虽然我离开了京城,但京城依旧有我的传说(拿砖的手微微颤抖~)
    第五十六章
    这口气听着倒有些熟络的味道, 可面前这两人,温娴便是如何回忆也想不起他们的身份。
    见她蹙眉似有不解,那年轻妇人又开口道:“小娘子莫怕, 我与老林并没有恶意。”
    被唤作老林的应当就是她身旁的男子,约莫三十余岁,长得憨厚老实, 不大说话, 一直怯怯地朝着她笑。
    两人都是地道的庄稼人打扮, 面相瞧着很是和善。
    温娴微微颔首, 问出那个方才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何身在此处。”
    年轻妇人与身旁的老林对视一眼,有些语塞,斟酌着说:“这里是乡下,离京城并不远。”她接着解释:“三日前一位年轻的公子找到了我们,留言说要好好照顾你。”
    “年轻公子……”温娴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既惊又喜, 但更多的还是疑虑:“他人呢?现在在何处。”
    妇人摇头表示不知,老林搓搓手有些羞赧道:“公子说还会再过来, 小娘子不妨再等等。”
    料到侯府已经出事, 不然第五辞不会舍下一切将她送了出来, 温娴已是心急如焚, 哪里还等得下去,提起裙摆就要往外走。
    可两人也是受过叮嘱, 怎么都不肯让她离开。
    温娴左跨一步, 他们便拦一步, 温娴往右走, 他们也跟着绕到右前方。
    两人常年劳作,身量高, 力气大,温娴掰不动他们的臂腕,停下来,呆呆望着京城的方向。
    “小娘子还是先回房吧。”
    温娴暂时隐忍住情绪,转过身,默默往回走,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院墙,哪里高,哪里适合攀爬,她只一扫,便大致摸清了底细。
    主人家不善言辞,约摸也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看管得愈发严厉。
    温娴难以抽身,自然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得空时便坐在院中发呆,然后再立在墙边,等着有人将那道栅栏推开。
    这种看不到头的迷惘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故而没几日,温娴自己便病倒了。
    她不肯吃药,以身子相逼一定要回京,年轻妇人没有法子,只得派人出去给那托付之人报备。
    老林走了,她的心也变得安定下来,再过了两日,这间少有人踏足的农家小院终于迎来了新的客人。
    温娴听见动静,费力爬下床,刚走到门口,就听哐当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接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焦急奔了进来。
    她不自觉后退半步,等看清楚面前之人的相貌,才眯起眼睛,讶异道:“……继之?”
    来人正是梁继之,许是得到消息便迅速赶了过来,满身风尘,连鬓角都浸出了薄汗。
    面对温娴的猜疑,他眼里坦坦荡荡:“嫂嫂,是我。”
    温娴心中骤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往他身后仔细打望良久,没有发现那抹熟悉的身影,才怅然收回视线,喃喃问:“他呢?”
    “他不会再来见你了。”梁继之垂下眼睑,闷声说:“侯府被抄,下人尽数发卖,姑父姑母被贬,流放至岭南,而表兄他……也要去西北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简单道出了全府人的命运,发卖,被贬,流放等字眼宛若针扎一般刺痛了温娴的内心。
    连日来她有多期盼,此刻就有多无措。
    遥想那晚两人最后一次对话,他说想要她外出避祸,原来并非只是玩笑,他将她送出侯府,安置在桃源,派亲信照顾,拼尽全力为她开辟一条康庄大道,而她傻傻不自知,偏安一隅得过且过,任由全府满员受累,而自己独享安稳,半生无逾。
    温娴只觉得浑身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之感,疼痛自心口蔓延到四肢,最后侵入骨髓,汇聚于咽喉,迫使她弯腰止不住地干呕。
    梁继之扶住她日渐下沉的身子,慢慢往屋内走,待坐到条凳上,他翻转倒扣在桌上的两个大海碗,倒了点热茶,递给温娴,等她漱完口,才斟酌着言语,叹口气道:
    “日前表兄找到我,便已有让嫂嫂离京之意,但那时京中管控较严,侯府又被陛下时刻提防着,他没有充足的把握……”
    温娴听得脸色煞白,浑身犹如跌落寒冷冰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神情木讷地盯着面前那碗大碗茶,直到听他话有停顿,呆滞地抬起头,眼里才稍微有了一点亮光。
    梁继之覆在桌上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不自觉地攥成拳,深吸口气说:“直到那日入夜,他出府找我,说已备好完全之法,让我务必带你离京。表兄很聪明,算准了御林军会在当夜前来,于是提前纵火先暂时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然后趁乱将你藏于书房的密室中,等躲过了官兵的搜查,我才能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将你送出城外。”
    “表兄的打算是让我尽快安排人马送你入扬州,可近来城内外的兵士实在太多,我担心冒然行动会暴露身份,故而一直拖到现在。”他看了一眼温娴,佯装轻松地说:“我与表兄从小一同长大,却也是首次见他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人,他为你散尽钱财购置房地,为你安排了扬州一应吃穿用度,知道家父从事于户部,便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份新的户籍,以便你能够无所顾忌在他乡立足,甚至……”
    他说到此处很是伤心难耐,纠结了好半天才继续道:“表兄怕你因他而背负着罪臣之妻的恶名,所以留下一封和离书,望你以后能抛却前尘,重觅良缘,从此天高路远,此生再无瓜葛……”
    温娴尚未从一连串的话语中回过神来,梁继之就已离开位置,起身走到屋内角落的一处矮柜前,他打开柜门,从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然后原路又坐回温娴面前,小心拨动暗扣,开启盖子,调转方向,推到温娴手边。
    “这便是表兄留给你的所有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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