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娴白日紧随在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只等官差用午膳时,她才得空停下来歇息,没有饭菜,只能干啃背在身上的胡麻饼。
    偶尔官差怜惜她赶路辛苦,会邀着同吃一点热食,这样她便能凑近点去看看第五辞,但为不被他们瞧出端倪,她多数时候并不说话,也很刻意地与第五辞保持着距离。
    就这么走了好几日,与官差们混熟后,趁他们夜里没有防备,温娴俏声挪到囚车旁。
    第五辞阖目正在歇息,听到动静,稍许抬了抬眼皮,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把头别到另侧,做出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
    温娴小心拉扯了下他的袖口,却被第五辞反手甩开,他眼神冷漠又决绝:“别碰我。”
    “夫君……”温娴维持着手伸在半空的动作,声音细若蚊蝇:“你见着阿娴,难道不开心吗?”
    “谁让你跟来的!看着就让人厌烦,滚回去!”第五辞腮帮子咬得死紧,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这几句话。
    这是他第一次对温娴发脾气,说出口的瞬间,自己心里也疼得厉害,再怎么对自己暗示不要心软,可是对上她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温娴一言未发,转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饿不饿?”
    她吸了吸鼻头,没等到第五辞的回应,便开始自言自语:“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定是饿着了。”
    第五辞眼底一片猩红,双手拍打着身侧的木栏,低吼道:“滚!”
    幸得没有惊动熟睡的官差,温娴默默走远,从包袱中翻出白日吃剩下的胡麻饼,小块小块的一点点掰开,盛于碗中,然后倒满水,搅拌成糊糊状,无声放置在第五辞身前。
    “夫君吃点东西吧。”
    已经没有多少口粮了,她只能省下自己那份来留给第五辞,等到了下个驿站,再置办些新的吃食。
    第五辞一动不动,显然并不吃她这份好意,温娴也早就料到他会是这样,叹了口气,回到原地,将包袱抱在怀里,背靠树干就着简陋的环境睡觉。
    她这些天一直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吃睡全然没有从前的讲究,有时候累了直接席地而坐,遇到长相成熟的果子,也会摘下来为自己解解馋,她小心翼翼避开与第五辞的接触,甚至都没卸过脸上难看的妆容。
    起初的那两天,第五辞以为温娴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特地跑过来送他,可经过接连数日的观察,他才发现温娴是做好了要与他同去西北的准备。
    她越是这样,第五辞就越是懊恼,他想用冷言冷语逼她后退,可他却低估了温娴想要陪他的决心。
    面前这碗看起来毫无食欲的泡饼,第五辞也一口一口吃得畅快,东西是没有味道的,可他的嘴里却满是苦涩,眼泪混着食物一起滑入腹中,他搁下碗,面朝温娴所处的方向,用指尖一点点描绘她好看的模样。
    ——
    此行西去何止三千里,脚程再快也得走至少三个月的时间,这一路从京城繁华市井到西北茫茫丘壑,温娴见证了无数的山川美景,抛开城市的热闹与喧嚣,野外的天空似乎也变得更加广阔和自由。
    大雁南飞,成群翱翔在万里的长空,身边绿植一点点过渡成灌丛,还有漫无边际的大雪,熬过严寒,迎来的则是新生。
    花谢了再开,书枯了再长出新的绿叶,由南到北,跨过冬春交界,一行人跋山涉水,经历万难,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肃州。
    肃州位于大齐疆域以西靠北最重要的军事属地,地处边塞,镇守国防,既要防备戎狄、突厥等西北蛮夷部落的侵扰,又要沟通中原,互通往来,因为战略位置十分险要,被誉为古今天下第一大关口。
    肃州大部分城池都居于燕门关以内,因其远离战火,稍显有些安定,而位于燕门关以外的渭川、雍丘、北定等地则常年饱受战乱的袭扰,除开少部分滞留的百姓,便就只剩下驻守西北的军队和修筑长城的民夫,第五辞此番要去的便是关外的北定城。
    然而此时才刚进入州府朔城不久,领头的官差就已受不住奔波倒了下去,算算去北定的日子还不急,官差又想偷偷懒,索性留在驿站,打算宿上一夜。
    第五辞则被随意安置在驿站后方的马厩边,温娴不放心,趁着夜深还要摸黑去看他一眼。
    两人唯有这时才能说得上话,温娴格外珍惜每次相处的机会。
    念及今晚食宿尚好,温娴特意留了些酱肉包,打算去给第五辞加加餐。
    流放之路本就艰辛,熬不住身死途中的人何其之多,尽管此次负责押解的官差没有过分为难,但出于职责所在,对待第五辞也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平日若不是温娴偶尔过去接济,他这般执拗的性子,恐怕早就撑不住要饿出毛病来了。
    温娴左手捧着被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糊得严严实实的肉包子,右手提着裙摆,左顾右盼,一路走得胆战又心惊,等到了囚车旁,才倏地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压低了声音问:“夫君,你可是还饿着?”
    第五辞看着温娴已然被冻得通红的细嫩指尖,接着抬头扫过她的眼睫,撞进那一双满含期翼的瞳仁中,他心里跟着泛起酸楚,却不动声色别过头,淡淡道:“如今我已顺利抵拢肃州,你的忧虑大可就此放下,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你管。”
    这般凉薄之言,让温娴有着瞬间的失神,她呆呆看着第五辞的侧脸,眼里失落之色一闪而过,咬住下唇,答非所问道:“再不吃就凉了……我、我去给你取些茶水来。”她像是打了败仗的降兵,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我说我不用你管!”第五辞漠然的声音在身后重复响起,“难道你听不见吗?”
    温娴脚步顿住,没来得及回头,光是听见他的声音,便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她仰头竭力稳住心神,但不过一瞬,滚烫的泪水就已经模糊了视线,连月来受尽风霜、雨雪、寒冷与饥饿,她都从未有过丝毫的抱怨,却在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地软了身子,慢慢滑坐在地。
    第五辞本是木讷地看着,目光一直追随着温娴离去,直至见她不适,才骤然回神,猛地趴在木栏边,他伸手似想捞她一把,却受困于这狭小的囚笼中,连最基本的安抚都做不到。
    此生与他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能为力。
    他担负不起对温娴的责任,也不愿看到她陪他吃苦,可一路来再如何的无视与漠然,他都不曾在温娴眼里看到退缩二字。
    可她越是对他好,第五辞便越觉得自己无能。
    他麻木般不停唤着温娴的名字,后又捂着眼睛跌坐回去,满腔热忱最终化为一句话:
    “对不起。”
    温娴擦干眼泪,强撑着站起,没有理会身后之人的道歉,抬腿往前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却越跑越疾,等到房间,最终一头闷倒在木板床上,扯过被子,暗骂:混蛋。
    第五十九章
    翌日, 第五辞又要继续出发前往北定,温娴收拾好东西毅然跟了上去。
    近段时间,无论两人再怎么闹, 温娴都没有真的与他置过气,某人此时就像是一个极度敏感的幼童,她小心维护着他的自尊, 必要时帮衬一把, 其余时间并不怎么会露面。
    朔城的天气还是很明朗的, 趁着日头还早, 众人尚未出发之际,温娴背上包袱提早出了驿站,打算在城中逛逛,置办些新的衣物,顺便找找是否有钱庄可以兑换银票。
    西北虽是个不大富庶的地方, 但朔城的生计还算尚可, 钱庄又是位于街市繁华地带,温娴一路打听, 很快便找到了地方。
    可她一个女儿家, 且又是孤身之人, 带多了银两难免会引起地痞的注意, 温娴低调行事,跑了两处地方, 各自兑换了散银四十两, 随后快速装入行囊, 戴上帷帽, 悄声离开。
    包袱重新变得鼓鼓囊囊,温娴小心搂于怀中, 兀自盘算着接下来的生计。
    一共八十两纹银,从京城过来也余下不少的碎银子,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百余两,只要她与第五辞省着点开销,便不愁往后没有口粮。
    温娴匆匆回到驿站,没见着领头的两位官差,跑去帐房那里一问,得知第五辞已经早先一步离开,她又只好拾起行囊,再次追随出去。
    从朔城到北定约莫还有十日的脚程,可为首的官差却像是急于赶回京城复命,视第五辞如一块烫手山芋,日夜兼程片刻不歇,死命般地朝前冲,连带着温娴都有些逐渐吃不消。
    慢慢的,她跟不上前方车马的速度,到后来已经落后于三人百里之远。
    好不容易租到一辆赶去城内的马车,等到了北定城,她早已不知第五辞的去向。
    心灰意冷的温娴选择暂时留宿在客栈中,等第二日天亮后,再出去打听第五辞的消息。
    她如今孤身在外,住得也不是多好的地方,开销一概要省,连小二问起需要些什么吃食,她也只道:“一碗小米粥。”
    小二似有不解地瞧了眼面前风尘仆仆的温娴,点点头,呼啸一声跑开了,但在随后送过来的餐盘中,竟意外多了两碟馒头和酱菜。
    不算多好的菜式,甚至有些冷硬和变味,可温娴还是吃完了所有东西,一口都不剩。
    今时不同往日,容不得她有丁点儿的矫情,历经了流放之路的艰辛,残羹冷饭都尝过,又岂会嫌弃这点清粥小菜。
    温娴下楼要了热水,又叫小二搬来浴桶,简单梳洗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这才得空整理自己的行囊。
    那封书信就放在包袱底下最隐蔽的夹层中,她每每疲倦之时,总要翻出来详读,从字里行间,一点点揣摩第五辞的心境,想象着他当时握笔时的模样,所有的委屈便都一扫而空了。
    等把所有的情绪慢慢消化下去,温娴合衣躺在床上,不禁默念:夫君,你如今又在何处呢?
    ——
    北定是座不大的城池,位于燕门关以西还要靠北的位置,占地小,人也少,百姓为躲避战乱大多逃去了关内,城里只剩下部分做生意的商家和留守在此的妇孺孩童。
    幸有西域客商不断涌入,带来经济上的富庶繁荣,北定百姓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街上往来巡视的兵差比蚂蚁还多,平日若无战事,城中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
    温娴天不亮就起床,将自己又拾掇得一副蜡黄模样,带上行李和帷帽,出门再次踏上寻夫之路。
    值守城门的兵卒见过的世面最多,对于这一带的民生很是熟悉,听说温娴要去寻找自己的丈夫,颇为热心地指明了方向。
    长城居于北,乃是大齐抵御外敌的重要军事之所,跨度极大,耗费的工程也最为壮观,打从先帝在世起,被派来修筑长城的民夫便已有十万人之众,到了承安年间,西北受制于戎狄,连连遭遇侵扰,永康帝则加重了赋税和徭役,前后有近三十万民夫在长城做工。
    第五辞被贬至北定,要服役的地方正是北定下属一座叫做永安的县城,县城以西有个名为沙丘的地方,便是长城驻军所在之地。
    温娴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担忧自己赶路会到处碰壁,因此花钱雇了一辆乡亲的牛车,摇摇晃晃接着又朝永安县赶去。
    赶车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为人很是热情,挨不住寂寥,一路都跟温娴唠着嗑。
    看她年龄不大,又是个模样清秀的姑娘家,索性也就多问了几句:“听你说要去沙丘找丈夫,你家男人是在当兵还是做工啊?”
    温娴弯唇一笑:“做工,他是负责修筑长城的民夫。”
    “哟,那可是有些辛苦。”老伯听罢连连摇头:“近来年年征战,赋税也跟着越涨越高,好些交不出钱的老百姓只得充入徭役,拉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做工,能活着回去就算是得了祖上的庇佑,要是死了,怕是连个音信都没有……”
    “也难得你有这份心,还肯跑过来看他。”
    生亦贪欢,死亦无惧,这是第五辞当初留下的话,也是温娴愿意一路追随的信念,无论生与死,她恐怕都难以再与第五辞撇开干系。
    温娴摇头解释:“家里没剩多少人了,我也是担心他吃苦,所以才想来看看。”
    她并未说明真实缘由,老伯便不自觉把原因归结于朝廷身上去,手指虚虚捏着粗绳,满脸惋惜道:“打仗害死人,受苦的还是咱们小老百姓,如今战事吃紧,用人的地方也多,好些时候招不上兵,就到民间来凑数,家里凡有男人都被抓去当壮丁了,谁家能剩几个壮年人,都难呐……难呐……”
    悠长的叹息声回荡在空旷山野间,周遭荒芜,十里不见一户人烟,这般苦寒之地,远不及中原半分之一,百姓受尽风霜,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一则妄想。
    温娴望向老人鬓间的银发,不禁暗道:
    “天下芸芸众生,皆是万般不由己。”
    ——
    牛车不比马车块,一路走走停停,到达永安县城时,早已过了温娴期望的十日之约。
    老伯要进城办事,不便再与她同路,温娴只好另找向导,跟着一队要去往西域置办货物的商队,慢慢踏上去往沙丘的征途。
    打从朔城起,经过北定,再到永安,沿途景色越来越荒凉,大片的戈壁,成群的胡杨林,还有风沙与烈日,单是水源紧缺这一致命天敌,都足以消耗掉每一个人的热情。
    温娴带足了够量的水,却还是撑不住奔波,因为过劳而昏倒在地。
    同行的商队老板见状并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又怕因温娴而耽误交货的时间,差人将她背去就近的邮驿置,许是最后还残留了些许良心,留下了食物和水囊,没再多管,牵着骆驼头也不回地离去。
    温娴睡到第二日才醒,因为极度劳累和缺水,她的体力远没有出发时那般充沛,熬了半个时辰,仍旧不见好转的迹象,只得暂且歇息在此。
    商队已经不见了,她又一次被丢在了路上。
    此时距离与第五辞失联,已经过了半月之久。
    眼看着希望就在跟前,温娴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休息了不过一日,等到了第二天,她独自启程,要去闯一闯这塞北的天地。
    按照驿所官差提供的方向,一直往北走,不出半日,便可抵达长城边界,那里驻屯着边防战营,民夫协同官吏一起,皆驻扎在此。
    温娴含笑着往前,没有马匹,没有骆驼,靠着一双腿,硬是走了整整一日,随身携带的水囊早在半路就被喝了个干净,身体储存着的水分也已随着汗液排出了体外。
    累、热、渴是她此时经历着的最为艰难的三种痛楚。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浑圆的落日卡在西边一棵胡杨树缝之间,温娴拖着灌铅的双腿缓缓往前走,最终在茫茫大漠的深处,她看到了长城的轮廓。
    接着是圆顶帐篷,围成圈的干草小房子,驻守的军士,搬运石块的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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