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放到盆架上,春雨拿湿了的布巾一点点给霜娘擦脸。她一脑门都是汗,这其实不是冷汗,而是被烫出来的热汗,还有黑乎乎的药膏。药膏粘得还挺牢,好一会才擦干净,春雨收拾了水盆布巾出去。
    周连营一直在旁负手站着,这时往炕边走去,霜娘不知怎么想的,可以说脑筋一抽,也可以说灵机一动,她飞快抢在他前边,先往右边的位子坐下了。
    周连营先真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抢这个位子,脚步顿了顿,等过去坐下,才一下明白了——她坐在那个方位,再略微斜一斜身子,可以遮掩住大半个红印,不至于整整暴露在他眼前。
    霜娘硬着头皮等他发话。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整个就是智商欠费,现在这个举动更傻,但没办法,她说什么都没勇气顶着那么块愚蠢的印子和他交谈。
    “药也能乱用。”过了一会,周连营不轻不重地丢了这么一句出来。
    居然没被嘲笑,更没讽刺——霜娘温暖得差点哭了,这要换成周连恭,她现在该找根绳子挂梁柱上了吧?
    她的防备啊不安什么的,瞬间就降到了最低。
    “我下回不了。”她老老实实地认错。这苦肉计的风险太大了,要不是及时揭下来,一觉睡过去到明早,说不准得毁容。
    许是她态度好,周连营的语气听上去又平缓了些:“我跟你说过,你有处理不了的事,可以告诉我,你忘了吗?”
    霜娘很积极要讨他的好,忙道:“没忘,我都记着呢。”这话一表白完她心里就一咯噔,她忘是没忘,可她做出来的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周连营没再说话,她偷偷抬眼,正见他凝视过来,一副在等解释的样子。
    “我觉得这件事我可以处理。”霜娘有点磕巴地道,“所以,我不想烦着你。”
    “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处理方法?”周连营问,“宁可这样,你也不想找我?”
    霜娘有点听不懂这问话,她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好努力解释:“我不想麻烦你——”
    和先前那句一样,说了等于没说,霜娘止住,试图再解释得恳切一点,“你才回来,我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烦心事。”
    “你的意思是,”周连营敲了敲桌面,“跟我不熟?”
    虽然她有这个意思没错可是被这么直接说出来太犀利了啊!霜娘直觉不好,慌忙补充:“不不不,我主要是不想你烦我。”
    字句其实还差不多,但这个排列组合才是她心里真正的话。霜娘低下头去,有些些羞涩,但并不觉忐忑,因为确定自己不会遭到难堪对待。
    “没有这回事。”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平和地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霜娘低低“嗯”了一声,语调不由自主地跟着很温驯。她心底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心跳扑通扑通的,无关紧张更不是恐惧,只是心动。
    不太妙啊。
    霜娘有点甜蜜又有点忧伤地想,这回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她很明确地知道,她应该是收不回来了。
    爱情萌发这种事,真是逃避不了更无法欺骗,那棵小苗就在心田里破土而出,嫩绿嫩绿的两片颤巍巍小叶片,还自带粉红色泡泡特效。
    周连营跟着问:“你娘家有人为难你?”
    霜娘扭着手指,想说又不想说——更不想在他面前丢人了,但同时,又想要坦诚她的所有,不管好的坏的。
    挣扎了一会,后者的渴望还是压过了前者的顾虑,她吞吞吐吐的,把贺家的情况大致给交待了。
    总而言之,她爹不是个好人,她姨娘不是个好人,她妹妹还不是个好人。唯一还算不错的,是在她出嫁之后才进门的继母,但就连这也不能确定,因为只见过一面,她没本事就这一面对人下出定论来。
    哦,对了,她刚办过周岁宴没有多久的小弟弟,那应该确实是个好孩子了。虽然见都没见过,但人之初,性本善嘛。
    周连营当然知道她在娘家时过得不好,就像安氏说的,哪个心疼孩子的人家舍得叫闺女与人冲喜呢?但听安氏说,与听本人说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霜娘其实没有在诉苦,她就是把她多年来的生活做了个简单介绍而已,涉及到贺老爷时,还做了空白处理——没有一字点评,因为子不言父过。
    她唯一称得上诉苦的行径,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话找个佐证,摸了摸后脑勺,说:“我这里现在还有个疤痕,消不掉了,我妹妹小时候没轻重,推我撞那一回狠了些。”
    周连营起身:“我看看。”
    霜娘觉得他这一声特别温柔,叫她警惕心全无,真扭过头来想让他看。她现在没梳发髻,只打了条松松的辫子,挺好找,她自己往头发里摸了摸,很快找着了那个疤痕,然后就僵住了。
    因为是疤痕,不是正常的皮肤,所以,上面自然是无法生长毛发的。
    也就是说,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秃处。她头发丰盛,平常都掩盖得好好的,自己没事也不会想着要去特意摸,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忘了那个疤痕的特性。
    ——指甲盖大小的秃也是秃呀!
    霜娘猛地把头转回原位,动作之快之大,险些把脖子扭了。
    周连营清澈的眼中先是疑问,然后就是笑意。
    “……”霜娘反应过来了,她这个姿势也不对,直接把脑门上的红印正冲着他了。
    她坐都坐不住了,顶着猪肉章就够倒霉了,她还秃,差一点还要给他看,缺心眼成这样,简直不能好了。
    “没,没什么好看的,丑得很。”尽最后的努力,她给自己挽了个尊。
    “伤有什么美丑。”周连营说道,不知为什么,他还坚持上了。
    霜娘有点拗不过他,准确说,她就是不太想反抗他。所以一边不情愿,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软化,抱着这么拉锯似地诡异心思,她慢吞吞自己摸着重新找着了那个疤痕,但心中还有底线,不肯叫他亲眼看着,只示意他伸手过来,感觉被摸了一下,她马上缩了缩肩膀,闪躲开去。
    周连营的手垂了回去,却还是站在她面前,没有坐回去。
    霜娘心里着急,他这么站着,她无论往哪个方向避都避不掉脑门上的印子啊。
    正想着怎么才能让他回座,听他道:“你不用多想了,等你这伤好了,再回你娘家去。”
    霜娘毫不思索地应了。娘家不娘家的已经不要紧,反正她都交待得差不多了,那么哪天回去,对她就完全是无所谓的事了。
    周连营却还没有走,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她。
    霜娘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信给她?又怎么会在他那里?
    信封揉得有点皱,看上去很没档次,再抖出来信笺,两张纸皱得更厉害。
    信写得半文不白,三年字练下来,她算得上粗通文墨了,阅读起来毫无压力。没看几行字,她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封信并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周连营。以她的前青梅竹马小情人的身份——并没明说,但字里行间又是历数她的成长苦难,又是透露着和她有缘无分的遗憾,根本也不必明说。整封信言辞真挚,情感动人,最后再说了一遍她弱女可怜,慎重请托周连营善待她。
    ……
    啪!
    霜娘一巴掌拍在炕桌上,然后就扭曲了脸,一边甩着痛到发麻的手掌,一边怒火直奔万丈上飙:哪个王八蛋,往死里这么坑她?!
    ☆、第65章
    霜娘总算知道为什么今晚上周连营显得怪怪的了,原来听到了她的背后盘算不过是小菜一碟,亮出来的这封信笺,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现在再想起他进来时的冷淡,感想又大不相同——怀里揣着这么个疑似绿帽子的玩意,还没第一时间发难,见着她乱用药,还先顾着叫她把药给洗掉了,简直是一级棒的涵养。
    讲真,哪怕周连营直接把信摔她脸上,她都只好认了——那信里不全是胡编乱造,说她成长的那一段,是确有其事,在此之前她刚刚交待过了,等于现场给做了个官方认证。
    这在现代都是够引起家庭战争的程度了,小夫妻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有个路人甲冒出来,跟你伴侣有滋有味地回忆起你伴侣没有参与过的风花雪月来,搁谁谁不跳呀?
    她这面对着的还是个古代男人,连“谁还没点过去”的理由都不存在,她在这时代就该纯洁无暇,除非是再嫁女,否则有什么过去?
    凡此种种叠加起来,周连营这个只是默默等她解释的姿态,简直和善冷静得没边了。
    霜娘也迫切地想要解释。
    “我不知道这是哪个王——”她忙把冒出来半截的骂词吞回去,情绪太激动,话说得太急,收就有点收不住,险把自己噎着,“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也没见过这个字,这整个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谁给你的?我要领人去找他要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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