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初初入门什么也不懂的懵懂孩童,知道修炼一途不可操之过急,当下的稳固有利于日后突飞猛进,可在这几天,他数次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急切。
    明明留给他的时间还长。
    可就是觉得,若是再强一点,再强一点,今天这样的场合,不至于要她亲自出手,所有敢在她面前露出挑衅锋芒的,全要先走过他这一关。
    届时,即使是四星半的任务,他也可以在短时间内协助她飞快完成,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能沉默地干些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的小事。
    如果他一点忙都帮不上,那她救下他,这么用心教他,半点回报都没有,凭什么呢。
    一路踏进停着柳二尸体的房间,房里只站着三四个弟子,皆是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薛妤眼也没掀,仔细观看柳二的神色。
    而事实上,尸体被定魂绳摧残得不成样子,被冰霜覆盖之后,脸上现出多处青紫的伤,已经看不出死时的神情。
    身后九凤慢悠悠踏进来,显而易见掐了闭气的小法诀,因此呼吸自若,半分没受影响。
    她扫了眼半身白骨的柳二,视线落在薛妤身上,但也不说话,背着手走过来,又走过去,在空荡荡的小屋里东瞅瞅西看看,一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
    一段时间的相差下来,薛妤早知道她的性情,根本对人死人生这些事毫无兴趣,一个柳二也不值得她专程跑过来走一趟,因此在她第三次折返踱步时冷飕飕地开口:“有话就说。”
    “确实有两个问题想问。”九凤像是就等着她开口似的清了清嗓子,她昂着头道:“我不白问你问题,是这样,你不是想查这个凡人被杀的案子么,我这有样灵宝,可以感知死者死前去过的地方。”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把灵宝给你。”
    “不需要。”薛妤眼都没抬,言简意赅:“我查得差不多了。”
    “那这样。”九凤点了点她身侧站着的溯侑,道:“你身边这只——”她将“妖鬼”囫囵咽下去,含糊地道:“他跟人不一样,得过成长期,你们圣地的灵物不适合他,我这有只妖芜果——是我当年过成长期剩下的一颗。这东西只有妖都五大世家有,在外万金难求,你回答我问题,我把果子给你。”
    九凤用的东西,确实不会差。
    这一次,薛妤没有很快拒绝,她接过朝年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擦净手指,才要说话,就听身侧少年开口,字字轻缓:“我不要。”
    “你不要。”九凤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不要,成长期疼都能疼死你。”
    “说说。”薛妤终于抬起眼,她看向九凤,问得简单直白:“你想问什么。”
    “上次你我对决,可有用全力?”问起在意的事,九凤吊儿郎当的神情一下收敛起来,她看着薛妤道:“说实话。”
    “你用了全力?”薛妤陡然反问。
    他们这样的存在,出门在外往往都有保留,又不是生死攸关的场合,动辄就拼尽全力的那跟傻子有什么区别。
    九凤顿时懂了,她神色凝重起来,深深看了眼薛妤,又问:“六圣地传人中,你能排第几?”
    “不知道,没有正经较量过。”薛妤面不改色地看着她,道:“灵阵师在比试中是吃亏的一方。”
    “得了吧。”九凤心里大概有了数,她将手中嫣红的果子抛给薛妤,道:“那是初期尚弱小的灵阵师,强大起来的灵阵师怕谁?”
    别人躲着走还来不及。
    “两个问题,一个正儿八经的回答都没有。”九凤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神色,她打了个哈欠,眼尾沁出点泪来,“我听北荒那位佛女说你原本可以不接这个任务,是为了云籁的死才追过来,你跟她不熟,还愿意为她费这个心,这果子就当我送你的。”
    说白了,这一趟就是来刻意送她东西的。
    “这地,味是真重。”九凤朝薛妤投去个敬佩的眼神,话说得真心实意:“你是真不讲究。”
    说完,她人烟似的飘出了执法堂。
    停尸间顿时只剩下两人,薛妤神色不变地将手中颜色鲜艳的果子抛给溯侑,后者默不作声接着,良久,动了动唇,声音显出一点点艰涩的意味:“女郎其实不必回答她。”
    薛妤捏了捏左侧手腕骨的位置,抬了抬眼扫向他,话说得烟轻云淡:“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也没认真回。”
    可在九凤开口问那些问题之前,她也并不知道她会问什么。
    “同为传承者,九凤没那么不懂分寸。”薛妤点了点他怀中像颗圆滚滚小球的妖芜果,道:“她说得没错,妖芜果确实是对成长期最有帮助的东西,有了它,你会少受很多苦。”
    “之前为你们准备的桑落果,就都留给轻罗,她天赋悟性不如你,成长期怕是难过。”
    像是不愿在这方面多说,薛妤很快转移话题,道:“将东西收好,等下跟我去趟城南。”
    她不想多说,溯侑却不得不多想。
    别说高高在上的圣地古仙,就连普通的凡人,在得知妖族最为虚弱的成长期时都只会千方百计算计,图他们身上剥落的骨,图他们能卖出大价钱的妖珠。
    溯侑曾经想过,若是他能活着到成长期来临,大抵是在一个破落的无人知晓的屋里,最多给自己提前准备几天的吃食,全靠惊人的毅力和挣扎着要活下去的欲望咬牙撑过那段痛苦的时光。
    他是石缝里生长出来的野草,早习惯了风吹雨淋。
    因此从未想过,在自己都没开始筹划的时候,会有人在百忙之中想起这一茬,并且一言不发准备了桑落果。
    所以也并不知道,此刻心里那种酸涩的,几乎是不受控制跃动的像是要跳出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又该如何才能遏制住。
    他近乎不知所措。
    溯侑发丝垂在耳侧,看不清脸上具体神情,半晌,方缓缓点了下头。
    执法堂外,一棵苍天古树树荫下,九凤笑嘻嘻的神色在转身的瞬间垮下来,一张花朵似明艳的脸点在半空中,桃知下意识地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听她今日第无数回愤愤抱怨:“我就说吧,她果然没用全力。”
    “她跟我比试,居然不用全力。”九凤没骨头一样将身体大半重量交付到面色温柔的桃花妖身上,说着说着就要咬牙:“很久没人敢这样轻视我了。”
    “不是轻视。”桃知好笑地看着她,道:“你不是也没用全力?”
    “那怎么能一样。”九凤眼皮半耷拉着提不起精神,“她可是灵阵师啊,她还比我小两岁呢。”
    “要是现在就拼成平手了,日后谁打得过她?大成状态下的灵阵师啊!”
    “我要回去闭关了。我真要回去闭关了。”九凤下巴一张一合,说完,拿眼瞅桃知:“你真不跟我回妖都啊?人间多危险啊,若是我闭关一不留神,你在这里被那些王侯联手捉了怎么办?”
    “再说万一,你跟云籁一样,被哪位人间女子勾走了魂,我就是飞奔着来救你也来不及啊。”
    “遥想。”桃知被她说得笑起来,轻声唤她少有人知的名字,道:“我长于人间,喜欢这里的山水,跟你回去反而不自在。”
    第29章
    半刻钟之后,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出了停尸的房间,在出执法堂大门前,薛妤特意停了下脚步,找蹲在门前抱怨的两位弟子要了执法堂的身份令牌。
    “这些年,圣地威望如日中天,不止各修仙世家门派奉为圭臬,就连凡人也开始盲目信从,遇事不提朝廷而提圣地。”薛妤边走边语气淡淡地对身边人说:“上三任人皇各有各的特点,但都沉迷后宫美色,无心管事,如今新人皇上任,一直在将权力往回收拢,嘴上虽不明说,可心里对圣地尤为忌惮。”
    “圣地不欲与朝廷争雄,因此平时在人世中行走,就应该处处小心,低调行事。”
    薛妤摩挲着手中执法堂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纹路,漠然垂着眼睫,腰间玉佩上缀着的流苏随着动作的幅度来回曳动,宛若一只追赶春风的蛱蝶,“当日陈剑西出现,处处蹊跷,相关线索一字不吭,我大可以当场将人扣下,强行搜查。”
    “可若是那样做了,事后查不出什么,我们将面对的就是朝廷蓄意授意的造谣风波。”
    薛妤这两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都多,她有些不习惯地顿了下,接着道:“今日出现一则圣地传人无故强闯城主府的传言,明日再传出一道圣地弟子无证据闯进人间富商府上拿人的消息。圣地千万年积攒起来的信誉,可在一夕之间倾塌。”
    像她,像善殊,亮出圣地传人的身份,泰半问题可迎刃而解,可她们不能,不是不会偷懒,而是站的位置越高,身上肩负的责任越重。
    她教得细致,溯侑也听得仔细,他远比常人聪明,因而一点即通,甚至很多事情她才一提,他就已经能触类旁通到别的事件上去。
    整个过程顺下来,并没有薛妤想象中那样复杂和令人头大。
    这让她心情好了一点。
    从执法堂到城南谢家,两人穿街走巷,用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等脚步停在谢家家宅门前时,太阳已经悬上了正中的天。
    稻穗般的金黄毫不吝啬地从头顶洒落,穿堂而过的风难得带上了暖融融的温度,晒得人下意识眯起眼,浑身骨头都酥懒下来。
    溯侑上前叩门。
    门响第三声时,才有个五十左右,仆妇装扮的嬷嬷将门从里推开条缝,见到溯侑那张脸,那些皱起的褶子颤颤凝了一瞬,而后回过神来,飞快往他身后瞥了眼,没看到什么大阵仗,才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冷漠神情:“你们有什么事?”
    不等他们说话,那婆子又不耐烦地接:“不管有什么事,我家主人才吩咐过,今日不见客。”
    下一刻,溯侑拿出了执法堂的两块令牌,声调如春风般清徐,字句却是不容人推拒的意思:“执法堂办案,有事相问,请速去禀告谢家家主。”
    那婆子何曾见过这种架势,看着那两块刻着狰狞图案的令牌瘪了气势,半晌支吾着讪笑起来,说话时满脸横肉都跟着颤抖:“两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进府通禀。”
    说完,那婆子逃也似的回了府内。
    他们说话时,薛妤一直抬着头观察这座府邸,溯侑顺着她的视线朝上望,看到的是一棵从内宅里生长出的巨大槐树,华盖如亭,茂盛得仿佛已经生长上百年,快要成精了一样。
    “在民间,槐树招鬼。”薛妤隔空点了点那棵树,眼神不明:“尘世中人注意这些,从商之人尤其忌讳,一般情况下,不会任由家宅中生长出这么一棵槐树。”
    溯侑垂眼,视线落在自己经络分明的手掌上。按理说,他也有一半的鬼族血脉,可面对那些招鬼的,驱鬼的,却从没起过半分反应。
    为此,在那段未上审判台,少有而珍稀的风光日子里,他也曾尝试过各种方法,甚至捉来了小鬼尝试。最后小鬼吓得不行,摆摆手飞也似的溜走了,而他面对满屋的摄魂铃,镇鬼锁,面无表情。
    就像此时,看着那棵大得离谱的槐树,他内心也没什么波动。
    “女郎觉得,谢家有蹊跷?”溯侑唇角微动,问。
    薛妤凝眉远眺,沉思良久,方道:“再看看,等见了谢家家主再说。”
    “来前,我查过谢家。”少年拥有一把春风更温柔的声线,那些字句由他说出来,只稍稍一顿,一停,尾音上挑,都是说不出的勾人语调:“宿州城中开了家珍宝阁,里面卖的是贵女夫人用的脂粉,珠宝头饰以及一些效用不大的灵宝符纸,因为样式新颖精致,价格也不算离谱,因此十分受当地达官贵族欢迎。”
    “这珍宝阁,就是谢家开的。”
    他话音才落,谢家大门便再次从里而外被推开。
    这一次显得尤为正式,一个四十左右,衣着华贵讲究的男子朝着薛妤和溯侑客气拱手,因为挺着的肚子,弯腰的时候便格外为难,他呵呵地笑,语气和蔼:“不知是执法堂的小仙长们驾临,我这手底头做事的婆子笨手笨脚,若有冲撞两位,谢某在这先替他们赔个不是。”
    说着,一路将他们请进去。
    谢家家宅十分讲究,从入门起,便是一派古风古韵,长廊曲亭环着假山湖水,别致的风景能被一收眼底。
    薛妤不喜欢开口说话,溯侑于是在她之前开口,他看着那位手指上戴着花花绿绿宝石戒指的谢家家主,缓声问:“谢家主可听说了今早在云迹酒楼发生的事?”
    “当不起小仙长这一声家主,鄙人姓谢,单字一个海,小仙长称呼我姓名就行。”走了这么一段路,谢海停下来重重喘了口气,冲着两人笑道:“不瞒两位仙长,今日我这宅子闭门不见客,说来也是因为这件事。”
    “云迹酒楼的事一出,整片城南的人家都被惊动了,谢某平素好客,这府中迎来送往,有交集的人多不胜数,此时一出事,便有许多人来问候,实在是烦不胜烦,这才——”
    谢海人到中年,身材圆滚,笑起来时脸上的肉将眼睛堆得只剩两条缝,看着并不凶恶,反而显得平易近人,“适才下人一来禀报,我就知两位仙长是为这件事而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这宅子,看着不大,实际不小,再不怎么讲究排场,上上下下伺候的也有小百来号人。”
    “谢某平时忙着珍宝阁的生意,这府中下人没能全混个眼熟,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是,实在也不知道柳二这个人。”
    这话是实话,溯侑颔首,道:“大妖伤人事件少见,性质恶劣,为了宿州百姓的安危,我们得来走这一趟,问些事情。”
    “应该的,这是应该的。”这世间修道之人的地位往往高于大多数凡人,谢海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个商人,既非皇亲国戚又无一官半职在身,自然将姿态放得很低,“我已经吩咐下人将平时跟柳二走得较近的人叫到偏屋里了,两位仙长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但凡我谢家能配合的,绝无二话,一定配合到底。”
    溯侑一双桃花眼中荡出涟涟笑意,官腔打得比谢海更天衣无缝:“既如此,便麻烦了。”
    他做事细心,又总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薛妤只静静听着,并不插话,将注意力分散在府中各个角落,直到终于见到那棵长得不同寻常粗壮的槐树,才蓦的停下脚步。
    跟从墙外见到的又不一样,真正看到它全貌的人很难不为那种鲜活的繁盛和蓬勃驻足。
    溯侑顺着薛妤的视线看过去,那张比花魁还勾人心弦的脸露出一种淡淡的,像是意想不到的惊讶,他侧首,看向谢海:“这树,是槐树?”
    这话应当是有许多人问过,因此谢海答得顺畅,跟背下了某种台词似的:“是,是槐树。我们谢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得知城南这边的宅子地段好,平时也幽静,于是动了定居于此的念头,但当时剩的宅子不多,我父母反复商量,还是更喜欢这里,第二天便买下来了。”
    “这槐树是当时就在了。”谢海搓着手笑:“嘿,不怕两位仙长笑话,这民间嘛,特别是生意人,总有这样那样的避讳,槐树招鬼这样的传言,传得家喻户晓,当时我父亲曾说这宅子到处都好,唯独这棵树煞了风景。”
    “因此在住进来的第二天,我父亲便准备让家中管家将这树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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