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城池的镇上,因为山那边的山上连着建了两个小门小派,周围还算有点人气,住了十几户人家,和大城池有声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邻里邻居相处和谐,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两个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涧间,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抹了把脸,因为天气太热,忍不住露出了头上的犄角,他看向抱着半大孩子的幽灵鬼魅似的女人,极为不满地道:“让你将他丢了,原本以为是多纯净的血脉,结果呢,半妖半鬼,我们自己都是怎样的处境了,还管得着他?”
    “烦死了,六月天,一个什么用也没,一个连太阳都见不了,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女子有些迟疑地抬头,露出脸上大面积的鬼纹,她皱眉看向怀里不吵不闹,睁着一双圆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软:“可毕竟都说好了。”
    她顿了顿,颇有顾忌似的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含含糊糊道:“毕竟,这都说好了,是……是我们的孩子。”
    “他才半岁不到。”
    男妖面色嫌恶地摆摆手,高声道:“你别咒我,我能生出这样的杂种?!”
    女鬼被他吼得身躯一震,却见下一刻,男子对上她怀中孩子那双目不转睛的眼,顿时一阵火气,说不出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一把见他夺过来随意丢到溪边的草丛中,拉着女鬼扬长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来,她神色不忍地给雪肤乌发的小孩唇上沾了点水,又使了个聊胜有无的小术法,将一块锦布似的东西一股脑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别怪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没过多久,一对相伴前来砍柴洗衣的夫妇发现了男童。
    他们踟躇不敢上前,因为男童周围围绕着一团淡淡的光晕,那光并不纯粹,死气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兴许女子天生心软些,眼看他哭哑了嗓子,不由壮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颤了颤。
    “这孩子,模样生得好。”梳着妇人发髻,面色隐现温柔之意的女子拉着身边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怜的,这世间怕是只有那些东西能干出这样的事了。”
    “走罢,走罢,别看了,这孩子我们碰不得。”男子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着妻子回家。
    “诶。”
    女子一步三回头,在听到身后孩童啼哭时忍不住地转了下身,又拎着裙摆上前,试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前,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刹那的心软,女子将他带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也不过是小两间的茅房,家中破烂,但收拾得整洁,女子给酣睡过去的小孩喂了两碗米汤。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瞒不住邻里,别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很快长大,长高,开始念书启蒙,唯有男孩几年如一日不变模样。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岁这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溯侑,这是夫妇两生女儿时一时高兴给他取的,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只听人随口一提,便拍板定了这个名字。
    而在这之前,他被人叫做妖怪。
    随着流言蜚语如雪花般飘进家门,夫妇两的女儿也连带着受了周围玩伴的排挤,通常回家哇哇一顿哭,对着他动辄便冷言冷语,让他在寒冬腊月的天滚出家门。
    夫妇两对他从漠然,变成了厌恶,动辄打骂,不开心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男孩眉眼一日胜一日精致,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苏大娘拉进院子里时,眼中才会露出一点暖色。
    大娘为人豪爽,因为自己曾夭折过两个孩子,于是将镇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异端的溯侑,她也会从屋里端出两盆煎得松软的葱饼来撕给他吃。
    大家都叫他妖鬼,连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苏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别听那些人瞎说,溯侑这两个字是有讲究的,你爹娘捡你回家时,你身上有一块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前头绣的就是溯侑,后面跟了个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给你用这个名字,怕不吉利,后来想想,都养了这么多年了,无名无姓的像个什么样子,这才告诉你本名。”
    大娘告诉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要知善恶廉耻,她常说夫妇两的好话,语重心长地说,他爹娘并非亲生,却胜似亲生。这样的世道,他们能养着他,实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气。
    溯侑前半生所有的礼与义,对这个世界那点懵懂的憧憬和向往,全部来源于隔壁那间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过了十三年,溯侑等来了人生中最为痛苦难捱,急转直下的转折点。
    夫妇两那个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儿参加山头门派的试炼,被一位长老看中,收为了弟子。
    她大义凛然,学着除妖。
    外面的妖凶横危险,一旦对上,动辄会就受伤流血,可家里的溯侑不会。
    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张比女孩都精致的脸常年阴郁。
    他不告状,或者说,他无人可告状,谁都不会站在他这边。
    就好像他再怎样乖乖收敛爪牙,伪装假象,想要得到爱与温暖都是惘然,仍然会有无数人在他耳边恶意地诅咒,说他天生就是低贱的,该死的,恶劣的东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谩骂变本加厉,从未止歇。
    少女乐此不疲,将门派中所有拿来对付妖的,鬼的东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摄魂铃,捉妖罩,花样层出不穷。
    溯侑身上旧伤未好,新伤不断。
    夫妇两恍若未觉,邻居们冷眼旁观,孩子们拍手称快。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玄苏隔着一层窗,将一瓶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药液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那药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开始溃烂,冒着剧烈的白气,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缩下去,蹲在门槛上匍匐着连门都进不了,而里面,一家三口却无情地关了灯。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着雪中家的轮廓,在天光破晓时,一点点将心里那些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希冀亲手掐灭。
    他没有再踏进那间屋,而是毅然进了城。
    一只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鱼龙混杂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变强大,这注定不是一条简单的路。
    溯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吃过无数种苦,终于渐渐有了点名气,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担心性命不保。
    百年后,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与玄苏狭路相逢,彼时,她已经是小门派的大师姐,距离掌门首徒仅有一步之遥。
    他披着一身大氅,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身边是两三个衣冠楚楚,溜须拍马的狗腿子,那样一衬托,他真如画中走出来的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矜贵气度。
    四目相对,玄苏竟然被那样摄人的气势惊得退了两步。
    隔年开春。
    溯侑收到了来自那个小镇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苏。
    “真稀奇。”他将信纸夹在指尖,笑得懒散又漫不经心,看了看后没兴趣一样地丢给身边的小啰啰,不耐烦地道:“念。”
    小啰啰便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边观察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一边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个人坐了许久。
    信是玄苏写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声“阿兄”,后半截则是玄父玄母的口吻,这些年,他们依仗着玄苏带回来的灵宝灵丹,续了百余年的寿命,可凡人终究是凡人,撑到现在,身体已经衰竭,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归西。
    他们想见见溯侑。
    他们唤他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种。
    多么温暖的字眼啊。
    纵使溯侑表现得百般不以为意,将那张纸丢在窗前一丢就是大半个月,可至六月,他看着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阳,到底还是不由得还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两人将自己带回了家,一张可以安睡的床,两口足以续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镇。
    可还没到地方,他便在丛山峻岭间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门派几乎出动了全部的掌门,长老中途围剿他,所为的,是他身为大妖,体内孕育的妖珠。
    什么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忏悔,句句滴泪的想念,全部都是骗人的。
    只要立下了这个功,玄苏便能将梦寐以求的掌门首徒收入囊中。
    为了要他的命,他们联合起来,编造了个以“亲情”为名的巨网。
    溯侑杀红了眼。
    谁要他死,他便要谁死。
    他偏要,偏要活着。
    可最后,他拎着染血的剑,一步一步走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时,剑尖也只是斩断了玄苏的经络,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睁不开的夫妻两面前,声音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这么厌恶我,当初,救我做什么?”
    玄苏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着,你等着,你胆大包天,屠戮人族,师兄已经接到消息,上报执法堂和圣地了。”
    溯侑确实没逃过圣地的围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热的时候戴上枷锁,被押入羲和圣地的私牢里,又在天最冷的时候上了审判台。
    他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结果有人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点了他一下。
    画面在此时戛然而止,薛妤从大段大段回忆碎片中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寻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远处站着,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压着,睫毛垂落着覆盖眼底那些浓烈的,翻涌的情绪,在眼睑下扫出一团深重的沉郁之色来。
    薛妤的体内有邺主亲自设下的禁制,璇玑无法窥探她的记忆,于是在那短短半个时辰里,溯侑跟着薛妤一起,回顾了自己过去两百年的经历。
    在他最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优秀而耀眼的一面时,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狈,那些疯狂与失控,像揭开一层纱布后藏无可藏的腐烂脓肿,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摆在她眼前。
    溯侑抵着剑尖站着,每呼吸一口,都是惊人的凉意。
    薛妤几步到了他跟前,他连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样,既不上,又不下,维持着一种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态。
    薛妤唤了他一声,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个玄苏,还活着没有?”
    溯侑没想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他顿了顿,喉结滑动着落出一个嗯字音节来,低而闷的一声,止不住的便让人想到那个摁着被腐蚀的手腕,默不吭声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过两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处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终于抬眼看向她,瞳仁里是深而重的一笔墨色,散得极开。
    昭昭艳阳中,她一双眼与初见时并无不同,话却软了,轻了许多。
    “十九。”薛妤唤着过去那个唯一能让他露出几分笑意的名字,不习惯地顿了顿之后,道:“过去便过去了。”
    “别去想从前的事。”
    “现在,你在我身边,背后站着整个邺都。”
    “没有人敢再这样对你。”
    溯侑追着她眼尾那条明明灭灭的光,那一笔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么就那么晚,晚到他已经走完了所有弯路,干过所有错事后才遇见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宁愿再等两百年风霜,也干干净净,如白雪一样怀着满袖风月等她到来。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旧在下一刻,听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彻底崩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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