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邺主手指点在长桌前,若有所思地敲了两下,道:“半个月时间,从殿前司指挥使到公子之位,这晋升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这是他应得的。”薛妤公事公办道:“他能力在这,理应如此。”
    见邺主还要再说什么,她又道:“他之前受不白之冤上审判台,后来一直跟着我,我曾应允他,若有一天,我认为他心性平和下来,不会随意伤人了,便放他自由。”
    “他是妖族,天赋不凡,能力不凡,十年前九凤就跟我要过他几回。飞云端一开,我和妖都的人,未必不会碰上。”
    “所以。”邺主听出了点门道,挑眉道:“殿前司指挥使可以撂挑子不干,公子却不能。”
    “你这是,不仅不让人家走,还想让人家帮你多做点事?”
    薛妤难得沉默了半晌,反驳道:“我跟他说过其中因果,他乐意帮我。”
    言下之意就是,我没诓骗他为我做事,这都是他自愿的。
    邺主鲜少看她这样复杂又生动的情绪,他乐得笑了一声,道:“行,你手下能臣多,父亲还不高兴么。”
    “飞云端提前开启,你们这一去,就是十年。”邺主神色凝重起来,说:“等你出来,父亲预备拟旨,封你为皇太女。”
    薛妤对此并不意外,前世,也是从飞云端出来后,她成了邺都皇太女。
    只是过程颇为曲折。
    她想了想,道:“在那之前,先将大伯的死因公布出来吧。也给一直以来猜疑不断的肃王一脉个交代。”
    邺主脸上的笑凝滞了一瞬。
    “主君,肃王一脉有不少能力不错的臣子,我不动他们,是因为他们没什么大动作。可臣有异心,君不敢用,大伯之死的真相一日不公布出来,他们便一日不会消停。”
    至此,邺主低声叹息,道:“也是时候了。”
    聊到薛肃,就不由又想到死去的薛荣,父女两齐齐沉默,半晌,还是邺主挥了挥衣袖,从情绪中走出来,道:“不说这个,父亲这次唤你过来,还有一件事。”
    邺主看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再想想她眼中全是公事,没半分私情,连露个笑容都极为难得的性格,抵拳置于唇边咳了咳,又起身拉开一侧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巴掌般大小的图册,道:“阿妤,你来看看。”
    薛妤接过图册,随意翻开一页,只见不大不小的一张纸上,上面画着男子的相貌,下面是一行行介绍的小字,姓甚名谁,家世背景,年龄几何,可谓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你将来要接管圣地,是邺都的女皇,自然不可能外嫁。这手册上的,都是年龄合适,家世合适的少年郎,父亲看过,都很不错,你若是有喜欢的,可以挑两个出来,先接到邺都来处一处,试试看。”
    邺主负手而立,来回踱步,感慨道:“一眨眼,我们阿妤也这样大了,该考虑婚姻之事了。”
    薛妤一听这样的话,便知道,今日若是不接下这手册,邺主能连叹带哄,一人唱独角戏到天明。
    她将手册合上,从善如流地接:“行,我有时间看看。”
    有时间看看,总比一口拒绝来得强。
    邺主满意地止住了话头。
    从侧殿书房出来,已是深夜,月悬半空,秋风瑟瑟,薛妤脚下方向一转,朝殿前司走去。
    殿前司此刻只有守门的朝年,以及提着墨笔奋笔疾书的溯侑。
    薛妤悄无声息走进去,朝年顿时挺了挺脊背,规规矩矩道:“殿下。”
    溯侑动作微滞,从高高的奏本中抬了下眼,紧接着摁了摁喉咙,哑声唤了声殿下。
    薛妤嗯的一声,随手将手里的画册丢给朝年,又瞥了眼通往殿前司私狱的通道,道:“我进去看看。”
    她前脚才踏入通道,朝年便颇为好奇地翻了翻手里的画册,一看,困意深重的眼顿时睁圆,低呼道:“这是——殿下要选侍君了?”
    他又接连翻了几页,说:“原来之前的流言是真的,连何家的大公子都在备选之内。”
    朝年不由啧的一声,若不是有所顾忌,怕是连“殿下真是好福气”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
    溯侑眼尾逼出一条不近人情的褶线,他挺拔的身影僵硬片刻,半晌,脊背往椅后一靠,手中的墨笔“啪”的一声,重重撂在砚台上。
    第60章
    寂静无声的环境中,他这一声动静,来得响亮而突兀。
    朝年捏着手里的画册迟疑地扭头看过去,见他神色不对,急忙三步做两步行至那张摞满了文书的案桌前,手指抵着喉咙规规矩矩开口:“公子,那两百条要点,我都记下了。”
    溯侑抽长的背脊直直地抵着椅背,灯光下,他神情难测,半晌,才点了点他手中的画册,微微哑着嗓子,问:“是什么?”
    朝年见他不是临时抽查,一颗心放了大半,他松了口气,将画册摊平放到他跟前,道:“殿下没说,但我看着,像是主君那边给殿下物色的夫婿人选。”
    曳动的火苗拔高又压低,一点橘光照下来,落在溯侑的手背上,照得他肌肤透明似的亮薄。
    他视线转了一圈,凝到那本画册上。
    不得不说,为邺主做事的画师,笔下功力确实不俗。又或者说,曾经风流潇洒,含笑淌过红尘的主君,在这方面,是半点不肯委屈自己的女儿。
    同样的眼,鼻,以画像呈现出来时,愣是有几分截然不同的神采。那一张张面孔,有的少年意气,英姿勃发,有的温柔腼腆,儒雅秀气,总之,能被画上去的,没一个丑的。
    溯侑随意扫了扫,视线放在下面的任务介绍上。
    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无一不是家世显赫,屹立千百年有余的世家,上面一字一句,全是底气,也写满了簪缨世家的满门荣耀。
    溯侑凝着眉一页一页往后翻,不知翻到哪一页,他像是没了兴趣,意兴阑珊地将画册“啪”的一声合上,问:“殿下的王夫,在这里面选?”
    偌大的殿前司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人,谈的又是男女之间的风韵之事,朝年压低了声,分析得头头是道:“王夫怎么选,从哪家选,得看殿下自己。但殿下嘛,和你一样,出了名的只热衷修炼和案桌前的政务,在这方面,估计没什么想法。”
    “所以到最后,应当会分析利弊,选最合适的家族。”一说到这个,朝年可有话说了,他将那画册掀开,翻到第一页,指着上面的人给溯侑介绍道:“何家二公子。”
    说完,他又翻到第二页,道:“这是许家小公子。”
    何家,许家,都是圣地外风头正盛,熬过数千年变幻的巨富之家,甚至有实力跟沉羽阁争一争,斗一斗。
    这两人,哪一个拿出去,都是抢手的香馍馍,而到了邺都,在邺主的眼里,便成了被挑选的那个。
    “我向朝华打听过,如果不出所料,殿下未来的王夫,便是这两人中的一个。”朝年想了想,又朝下看了眼,沉吟片刻,又道:“当然,若是殿下觉得这两个都不错,全收了也不是不行。”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溯侑指腹摁了摁腕骨一侧,半晌没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跟这些屹立无数年的古老门庭相比,他空有公子之位,孑然一身是真,无所依仗也是真。
    可他也得承认。
    他听不了这种话,一句都听不了。
    别说什么王夫,侍君与侧君,但凡有个男的接近薛妤,露出亲近之意,他都无法克制,难以忍受。
    “你还挺会想。”
    不知何时,薛妤无声无息站在殿前司后门的通道后,雪肤乌发,身影纤细窈窕,形状好看的手指间绕着几根雪白的丝线,随着她走动的幅度松松地晃荡着,像某种细细的倒垂下来的藤蔓。
    她踱步而来,站在三五步开外,视线落在被捉了个正着,心虚得左顾右盼的朝年身上,红唇微动:“跟你们公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朝年跟着她的时间长,相对别人,该规矩的时候规矩,该放肆的时候,也更放肆。眼下见她不生气,他索性大着胆子好奇地问:“殿下,这些人里,你有钟意的没?”
    溯侑跟着看过去,眉眼清朗深邃。
    他无声捏紧手中的墨笔,既紧张,又忐忑。
    “没看。”薛妤的回答利落得有点不近人情。
    朝年掀开画册翻到第一页,不动声色推到她手边,道:“殿下,你不然看几眼?不然主君那里,催起来也不好说。”
    溯侑神色微不可见阴翳下来,他想,两百条需知,对朝年来说,还是太少了。
    可与此同时,他其实心知肚明,朝年后面那句话说得没错。
    这一段,躲,是躲不过的。
    薛妤瞥了眼那不厚不薄的图册,并没有拿起来看两眼,反而随手拿了本堆在溯侑案桌上的奏本,轻声道:“飞云端开启在即,主君不会问这些。”
    实际上,几百年后这世间一团乱账,就连圣地也处在水深火热的动荡之中,再加上松珩来的那么一出,薛妤的心思,压根没一分是放在这种事上的。
    琉璃灯下,光氤氲成聚而不散的一团,随着朝年三言两语的搅合和薛妤难得的配合,气氛难得柔和了几分。
    朝年闲不住嘴,憋不住话,他听完薛妤那句十分敷衍的话,顿时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他手臂撑在朝华桌上,贼兮兮地开口:“前两天,朝华问我珊州进展的时候,跟愁离聊起九凤家的时候还说呢。说殿下日后的王夫,家世背景什么的都不说,最先一点,要有容人之量,别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殿下闹。”
    溯侑眼神飞快闪烁,觉得今夜朝年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往自己胸膛里扎。
    大度,容人之量。
    别的还好说,但就这两个词,他有自知之明,跟自己肯定是不沾边。
    薛妤侧身,就着溯侑的案桌,扫了小半块地方出来,又取了只笔,在白纸上飞快落下几个字。听了朝年的话,难得勾了勾嘴角,道:“你姐姐心全偏到我这边了,说的话没法听。”
    这话朝年显然也认同,他眼珠转了转,看向溯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脱口而出便问:“公子呢?可有喜欢的姑娘?”
    闻言,薛妤才提起的笔,在半空停了停,像是也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兴趣,刻意等着回答似的。
    若此时此刻,只有朝年一个人在,溯侑望着他那笑嘻嘻的脸,有成千上百种否认的,一带而过的方式,他甚至能勾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将朝年骗得将自己的老底交代干净。
    可偏偏,她在这。
    就在他身侧,咫尺间的距离。
    那句“没有”,便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一样,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四周俱静,只剩下几人起起落落,一声接一声的呼吸声。
    溯侑用力握了下手掌,半晌,他似是认命般地嗯了一声,哑着声线道:“有。”
    他不是不能否认,不是不能说谎,可,以薛妤的性格,他不说,她就永远不会朝这方面想。
    他亦想不唐突,不冲动,徐徐图之,水到渠成,等站到足够高的位置,有足够多的底气,再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
    然,薛妤都要考虑婚姻之事了。
    朝年没想到能撬动他这张嘴,更没想到还真撬出了东西,一下来了精神,连声道:“还真有?那姑娘是哪里人?公子与她是怎样认识的?”
    他问完,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怕大腿,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离开玄家后的百年里遇上的?那这么说起来,是老相识。”
    溯侑面色微凛,道:“朝年,你审犯人?”
    朝年不由缩了缩脖子,半晌,又不怕死地问了句:“公子,我就是好奇,真好奇,想象不出来,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
    喜欢怎样的姑娘。
    这个问题,大抵是所有经历过青春岁月的少年郎都曾思考过的,娴静的,温柔的,或是活泼俏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那是一段温柔的旖梦。
    溯侑是个例外。彼时,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还有什么心思考虑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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