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欺负人。解药配齐之后,随时可以走。”
    这个要求在薛妤的意料之内,她没什么波动地应下来,道:“我去。”
    九凤点头的动作停在一半,诧异地止住了,她揉了揉耳朵,有些迟疑地问:“谁?”
    “我。”薛妤看向她,吐字清晰,没给人听错的机会。
    九凤打起精神,正儿八经观察她,半晌,扬眉道:“行是行,但你这,不找机缘了?”
    薛妤静默半晌,唇瓣微动:“一些不起眼的灵药药引,秘境外围就有,先找这些,主要的那份,等进秘境之渊再找。合理安排,用不了多长时间。”
    飞云端刻意提前,再加上前世记忆使然,跟其他人相比,在寻找机缘这方面,薛妤确实没那么重的压迫感和危机感。
    她甚至有种无法言说的直觉,他们的机缘,扶桑树说不定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跟送机缘也没什么区别。
    见她这么说,九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坐直身体,视线从薛妤满头倾泻的乌发落到她松松挂着透润玉镯的手腕上,最后与她清冷的,常年不起波澜的杏眸对视,突的来了兴致一样,问:“谁惹你了?”
    薛妤皱眉,道:“什么?”
    “啧。”九凤摇头,白皙的手指隔空点了点自己的额心和嘴角,摇头道:“不开心几个字都写你脸上了,这么明显,还说什么。”
    “说起来,圣地传人跟我打过不少交道,常常被一点鸡毛蒜皮小事气得跳脚的不是没有,但恼怒这种情绪出现在你身上,还真是挺稀奇。”九凤拍了下风商羽的手背,道:“我看你总跟个雪人似的,还以为是天生的没情绪呢。”
    薛妤不动声色地起身,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像没有听到这几句话一样,只是在出门前轻声提醒:“记得放人,在天黑之前。”
    出门后,她走在长长的走廊中,脑海中回忆起九凤那几句似调侃似打趣的话,微不可见地顿了顿脚步,手指抚了抚眉心。
    不开心。
    她确实。
    有一点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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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云端内,邺都成员散开,各找各的机缘,可真遇见什么秘宝,大家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也会互相通知告诉一声。
    溯侑接完一张张不断燃起的灵符,垂着眼靠在一株杏树上,在风口站了片刻。待得越久,他心中的豁口便砸得越大,眼底的阴翳几乎凝成了一片沉沉的乌云。
    前世。
    他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
    等天色彻底沉下来,小南山得了可以外出的赦令,一阵接一阵沸腾起来。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里,亮起数不清的灯,悠悠荡荡挂在屋角檐梢,风一吹,便浩浩荡荡连成了一根晃荡的线。
    溯侑拢着一身寒气,回到自己屋里,才推开门,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借着灯火的光,他眯着眼去看笔墨纸砚摆放整齐的案桌,最上面那一摞资料,放得井然有序,可他一眼便知道。
    被人动过了。
    谁会拿这种东西。
    不是朝华,就是愁离。
    毫无疑问,无需多想,她在查他。
    溯侑抵着剑尖,身体多半的重量都抵在门槛边的墙面上,他仰着下巴,露出一条流畅而锋利的线,神情却并不明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囚笼里,他分明是一头困兽,心中的浪潮一涌千层高,却仍有所顾忌地囚着自己,束缚着自己。
    可越这样,他想的就越多,到最后,几乎不受控制。
    下一步呢。
    他想,下一步,她是不是要罢黜公子之位,将他调离身侧,渐渐听之任之,不管不问?
    她让他进洄游,一步步将他往上提,为他翻案,给他公子之位,做这些时,她从未说过二话,那收回这些东西时,是不是也如此干脆,眼都不眨,眉都不皱?
    那他怎么办呢。
    溯侑缓缓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扫落一层阴影,握着剑的手背浮出根根分明的经络,腕骨微突,肌肤白得几近乎透明。
    他压根不能想这些。
    后半夜,溯侑终于动了动手指,他缓步走到案桌前,将记录了自己一举一动的资料一张张理好,铺平,恢复原样,而后拎着剑幽灵一样跃下了窗棂。
    跟着人族修士一起出小南山的,还有各圣地的人,眼下事情解决,他们多逗留一日,就是多浪费一天时间。
    赤水就是出城洪流中的一部分。
    路承沢和音灵处不好,后者不放心他,点灯熬油改好了那错判的四百多桩案子,又咬牙切齿地写了一份总结报告,现在一见路承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劈头盖脸全是挖苦。
    于是自然而然的,两人选择分开走。
    谁知才出小南山没多远,行至一处截断的山脉,路承沢便一脚踏入了泥沼般的剑气结界。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察觉到的同时便如云烟般连着跃出四五步,而后手腕一动,玉扇一合一开间,漫天的风全成了攻击人的招式,席卷而上,一层层笼罩着四周悬浮的嗡鸣灵剑。
    “我曾听松珩说过你的狂妄,但确实没想到,能有亲身体会的一天。”路承沢轻飘飘落地,盯着在自己身前凝出实形的溯侑,凛声问:“半夜暗袭圣地传人,被薛妤知道了,你知道是怎样的后果吗?”
    回应他的是沙沙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
    等他完全脱离霜色的剑意,路承沢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
    说实话,他见溯侑的次数不算多,但也不少,往日,后者跟在薛妤身侧,如春风明月,苍松翠竹,笑起来甜,皱眉时都是一番少年的蓬勃意气。
    而现在,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黑长绸缎,衬得肌肤一片病气的白,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劲瘦伶仃,透着某种一折就断的脆弱假象,眼低低地垂着,手里抓着一柄气势不凡的剑。
    这种状态,很妖。
    溯侑慢慢地抿了下唇,抬眼看他,轻声道:“她不会知道。”
    路承沢从胸膛里挤出一声笑,为他的大言不惭眯了下眼,他道:“我知道薛妤□□人的水平高超,一个已得到了印证,至于你,我现在也来领教领教。”
    “五十招而不弱下风,我回答你两个问题。”
    回答他的,是结界内骤然暴涨的剑意。
    一时间,结界内飞沙走石,山河塌陷,日沉月落间,飓风越刮越大,路承沢的眼神也越来越沉。
    从一开始的留有余力,到现在的全力以赴,他们只过了十招。
    路承沢郁闷至极,他跟厚积薄发,靠先祖遗留之灵力突飞猛进的松珩不一样,他是圣地传人,在实力这块,是真的没话说。
    他能接受被同为圣地传人的薛妤压一头,但溯侑,他再如何出风头,那也只是薛妤身边的公子,说白了与从侍无异,若是连他都打不过,真的,赤水未来主君之位,他拱手让给音灵算了。
    赤水丢不起这人。
    路承沢发力,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越打到后面,力不从心的感觉就越强。
    他甚至觉得,跟自己交手的,是一头没有缺点的洪荒巨兽,那么瘦弱的身躯,既不怕妙到毫厘的技巧对决,也不怕招招到肉的肉、身互搏。
    第四十招,路承沢被切断了一缕鬓发,他瞳孔微缩,不由退了一步,之后便被步步紧逼的攻势绞得只能退两步,三步,甚至十步。
    第五十招,路承沢捂着胸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闷闷地逼出一口淤血。
    溯侑收剑,腰间是肉眼可见的一道嫣红伤口,他置若罔闻,一双眼直白而淡漠地落到颇为狼狈的路承沢身上,一点不留情面地道:“你输了。”
    路承沢忍不住握了握手掌。
    “我说话不反悔。”他直起身,看溯侑的眼神终于带上重视之意,他道:“两个问题,你问。”
    “女郎和松珩,是什么时候的事。”溯侑侧首,指腹柔柔地摁去眼尾晕开的一点血色,动作令人心惊肉跳,“女郎”两个字出口时,却又是蜜糖一样缠绵的甜蜜。
    路承沢弯腰咳了两声,方道:“你可听闻过‘前世’二字?”
    溯侑抿了下唇,眼神沉郁到极点。
    良久,他开口问第二个问题,声线轻得令人毛骨悚然:“松珩做了什么?或者说,女郎因什么而跟他分开。”
    路承沢诡异地沉默了半晌。
    须臾,他伸出手掌,揉了揉眉心,这一刻,饶是他有心为松珩开脱,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话。
    “他有了别人,而后,封了邺都百众山。”
    第68章
    夜幕沉沉,风消雨寂,连绵山脉中剑意结界无声瓦解,如残雪遇新阳般大片大片消融,塌陷。
    沼泽似的黏稠感一扫而空,眼前视线铺展开,路承沢甩了甩衣袖,捏着玉扇的扇骨一根根合拢,啪的一声敲打在掌心中,他看着收剑而立,站在树下的溯侑,沉声道:“三地盛会,我期待与你再打一场。”
    在这一点上,圣地传人有圣地传人的自尊和风骨,输得起,却不服输,奋起直追,勤勉自身是必然。
    回应他的,是一片山雀扑棱翅膀掠过头顶的声响。
    路承沢闻言不再说其他,他如落叶一般,转身轻飘飘沉入溶溶的夜色中。
    良久,溯侑缓缓转了下眼,筋骨匀称的手掌松松握着剑柄,有极短暂的一刻,几乎觉得自己沉入了暗潮涌动的海底。冰冷的海水如云雾般没过他的四肢和头顶,被捆缚的窒息感化作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前赴后继打过来。
    其实对“前世”之说,溯侑心中早有预料。
    薛妤为他解开玉青丹的那一日,曾颇为冷漠地说起松珩,说“和你一样,我培养了他很久”,那句话之后,他听了许多人的说辞,一遍又一遍将邺都官员名列从头看到尾。从前的,现在的,一个姓名都不曾漏过。
    可事实证明,在邺都,松珩这个人是透明的。
    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迹象,薛妤身边亦是如此。
    如此一来,再加上路承沢告知松珩人皇一脉身份时,那句别有深意的前世今生,有些东西,足以浮出水面。
    他始料未及,难以接受的,是路承沢后面说的那句话。
    有了别人。封了邺都百众山。
    薛妤身上有太重的担子,她从来不能潇洒肆意,随心所欲地做很多事,她的目光更不会只停留在一人,或一事身上。
    情、爱注定只能在她心里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可邺都不一样,那是她多年的坚守,亦是她从小到大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身作则的信念,是她心中最柔软,也最重要的一块。
    溯侑一闭眼,甚至能想象,得知百众山被封的消息时,她是怎样的心情。
    她能接受培养千年的人背叛倒戈,也能接受枕边之人另寻新欢,因此而产生的后果,苦头,她通通可以不动声色闷声往下咽,可唯独接受不了因她轻信他人而导致邺都遭受无妄之灾。
    她会将所有的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那种自责,悔恨,昼夜难寐,能将一个人的理智拉扯到崩溃的沉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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