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妤食指轻触他的下巴,敲击似地点了点,十分中肯地道:“还可以。”
    她说还可以,就是真的,只是还可以。
    溯侑定定看了她两眼,璀璨的黄金瞳里映着她渐渐清晰的五官,最后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缠。先是缠绵而热烈地吮,而后泄愤似地咬了下,音色终于裹上一层意乱情迷的磁意:“我方才……拆了一百三十封信,看了二十九份文书,殿下都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那声冰冷至极的“阿妤”之后,他就不乱叫了。殿下也行,女郎也好,总之阿妤这两个字,在他声音恢复之前,大概是没机会听到了。
    可人总是这样,越见人闪躲,就越要挑破。薛妤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劣性。
    “殿下?”她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嵌入他的胸膛,声色透着才醒的懒怠:“你现在不在我手里做事了。”
    “听说了。”溯侑将她接了满怀,渐渐有点受不住这样的氛围,他叼着她白嫩的耳珠舔舐,呼吸声微重:“我离开第二天,就被殿前司除名,朝华被提上来,接替我的位置。”
    这种一转身就被抹除痕迹的处理方式,干脆得九凤说起来时屡屡朝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薛妤嗯了一声。
    所谓小别胜新婚,没多久,初尝滋味的男人便抑制不住地抬了抬下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要处理的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殿下也分我点时间?”
    这一声,明明该带着难耐的恳求意味,但由那种声线说出来,配着双威严浓深的黄金瞳,更像一种隐秘的命令。
    薛妤踩着绒垫起身,轻纱裙摆在脚踝下漾动,像一朵朵迸放的水花,她朝垂帘后的隐秘的架子床指了指,道:“你上去,我看看囚天之笼。”
    溯侑确实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原本宽敞的雕花床似乎变成了很小一个,他半跪在其中,长长的羽翼飞檐般延伸出去,像仙铁铸造而成,翎羽接触摩擦时,甚至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它们安静垂在被子上,明明没什么异样的动作,却显出炸裂般的危险之意,那种蛰伏的姿态,丝毫无法遮掩其下暗藏的滔天凶戾。种种迹象都昭示着,不止是大名鼎鼎的囚天之笼,也是一样无与伦比的大杀器。
    薛妤在他身后跪坐着,欣赏这浮光灿灿的一幕。确实如他所说,这具身躯吸收了太多力量,这次的“囚天之牢”,比上次看到的更为绚烂锋利。
    囚天之牢由天攰的尾羽所化,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却是他身上最为敏感的地方。
    薛妤手指拂过根根翎羽,像信手拨弄琴上的弦,发出铮然之音,最后流连着来到那根格外出众的翎羽上,伸手微握,像隔空抓住了流光四溢的长剑。
    那一下,四肢百骸中爆发出洪流,汹涌陌生的感觉顷刻间占据全身感官,溯侑蓦的拢了根根手指,无声抽着气,几乎连跪都跪不住。
    她是真的认真在研究囚天之笼上的晦涩符号,那是天生的纹路,她就捏着那根翎羽细看,时常半晌半晌没有声音。
    溯侑指节被摁得骤白,深深陷入被褥中,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根翎羽,被她掌控在方寸间,进退两难,连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薛妤想将囚天之笼上流动的符号记下,融合进苍天阵图中,如此一来,苍生阵既兼备了杀伐之力,又如囚笼般固若金汤,可攻可守,威力将成倍提升。
    可这很难,天赐之物,靠人为复刻模拟下来,不仅需要对灵符和阵法都有深入研究,还得具备另一条件——天攰顺服的配合。
    这才是最难的一点。
    薛妤占了后者的优势。
    足足半个时辰,她无声无息,溯侑连鼻尖都沁出一层汗珠,撑于两侧的手掌上经络叠起,身体僵成了一堵仙金仙铁铸成的墙,到最后,连眼神都深重茫然起来。
    “行了。起来吧。”薛妤拍了下他的肩,他慢慢转身时,手指上动作却未停,流畅万分地顺着那根翎羽滑到最后,在尾尖处一收一拢,惊起满室铿锵之音。
    力道不算轻,说没存心刻意欺负他,薛妤自己都不完全相信。
    四目相对,他脸颊上的冷白之色被一种糜绯的粉替代,唇上压出浓郁的咬痕,像熟透了的桃子,处处都是精心酝酿,任人采撷的样子。
    除了那双纯粹的灿金瞳仁。
    薛妤慢慢凑过去,唇瓣凑到他熬红的眼尾处,微微抿了下,卷起点涩然的湿意,微怔,而后无知无觉地低喃:“暴君……还流眼泪了呢。”
    不在生死搏杀的战场,而是在一张小小的床上,在她避重就轻的手中。
    溯侑听不了这样的话。一个字音都听不了。
    他遏制住她的腰身,近乎自暴自弃地碾上她的唇,“阿妤”两个字终于被他吐露出来,气息颤然,音节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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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薛妤他们这颗巨木上住着的人七七八八都聚到了富丽堂皇的大厅中,热闹地围成了一长桌,每个人脸上都是熠熠飞扬的神采,看起来对明天的比试十分有兴趣。
    确实该有兴趣。
    沉泷之和隋遇当时特意将这根巨木上空出来,挑的都是三地的精英,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位。可以说身边随便路过的一个人,在外都颇有名气,战力不俗。
    也不是搞什么实力碾压,主要是方便给踟躇犹豫的人下注指引。
    沉羽阁和隋家指望这个大赚一笔。
    薛妤和溯侑到的时候,隋家三位,秦家兄弟,九凤,善殊,音灵和陆秦路承沢说得正开心,除了这些熟面孔,一条长长的桌边,坐着十几位见过,但并不太有交情的少年少女。
    那是人族的天骄,为首的少年长相并不出众,但气质干净儒雅,一看就是名门正派花大代价培养出来的苗子,他看见薛妤和溯侑就笑起来,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你不是吧薛妤,我刚听九凤提起,还觉得晃神呢,没敢相信。”
    “我还能骗你?”九凤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她懒洋洋地歪在风商羽的肩上,没骨头一样坐不直,道:“别说我没给你介绍啊,溯侑,隋家嫡次子,未来妖都另一位君主。”
    那人看向溯侑,带着点打量意味地礼节性点了点头,道:“陷空山陆尘,今日相见,日后多有接触,还望隋兄照拂。”
    “少山主客气了。”溯侑微微颔首,语气不疾不徐,给人的威压感却尤为浓郁。
    陆尘转而看向九凤,眉心微动:“这就是你们妖族搞得大张旗鼓要在这次盛会公布的消息?另一位君主?九凤族能乐意?”
    “小看我的气量了啊。”九凤手里捏着一柄银勺,搅动着茶盏里的红姜丝,慢条斯理地嗤笑:“我就站在这,凡为妖族,有这个实力能赢过我,不说赢,打个平手也行,别说一个君主,就算十个,我妖族都举双手双脚欢迎。”
    “能壮大妖都实力,还能替我分担点压力,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我做梦都盼不来。”
    “楚家不亏是楚家,这份胸襟,没话说。”陆尘顿时肃然起敬,他又看向薛妤和善殊,说起了近段时间最为关心的事:“我之前派人给你们递的信跟石沉大海似的没回音,今天这里没别人,就我们十几个还算知根知底的,你们给个准话吧,最近圣地都在做什么,从出飞云端之后就开始频频大动作。这可不是你们的风格。”
    薛妤看向他,唇色浅淡:“直接点问,别大长段地打官腔。”
    “行。”陆尘举手投降:“我的意思是,朝廷是不是在酝酿什么?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划?就和扶桑树给的预警那样?”
    “是。”就在陆尘以为薛妤会含蓄表达,或否认着平息事态时,她却直白地将表面的和平肆意扯破:“人皇利用龙息,想除掉人间妖族,暂时还不知道他的具体安排,但……龙息我们已经收回五份,还有没有别的,有几份别的,都不得而知。”
    薛妤想得通透,想要改变今日时局,一两人之力根本不够,也不是圣地和妖都联手就能解决的,朝廷由慷慨陈词的老臣把控,但未来真正的砥柱是成长起来的陆尘等人,他们才是人族的新生希望。
    圣地可以做好事不留名,但这种事,人族有权得知。
    他们也必须知道。
    陆尘眼神几经变换,在薛妤话音落下后摸了摸胳膊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我父亲最近神不思蜀,天天分析你们的行径,原来是真有这回事,裘家怎么想的啊。”
    “我不知道裘桐怎么想的,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们说。”薛妤轻声道:“据苍琚透露,这片天地不堪重负,裘桐的计划不说完全成功,只要成功一小半,远古时的情形就可能再次重现。”
    说起飞云端中的那十年,但凡进过秘境之渊的少年天骄都记忆犹新,可以说永生难忘。
    说起魅,真是做多少次噩梦都不够的。
    “朝廷的事我们没法插手,人族修士和朝廷常常泾渭分明,非大事不会产生什么紧密的纠葛,但凡为人族,确实要以他们为先。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们若是有需要陷空山帮忙的地方……”
    “有。”薛妤眼瞳是一种清澈的黑,这令她不论说什么都显得镇定冷静:“圣地和妖都不属于人族,大张旗鼓行事会引起许多非议,而且问不出什么东西,陷空山和玄冥派在人族中地位颇高,你们顺着三洲五城去查。”
    “行。”陆尘和身边另一位玄冥教的弟子对视一眼,接声道。
    聊完正事,这么一桌年龄相当,实力差距不大的熟人,很快就岔开了别的话题,气氛放松起来。
    陆秦在桌下踢了下蔫了吧唧的路承沢:“你行了啊,天一亮就要上场比试了,能不能振作一点?”
    “你别管他。”音灵眼也不抬,话说得格外无情:“现在没人能开导他。这人消沉根本就不是因为圣子之位没了,他是想不通那么多年情深义重的兄弟,怎么能踩着他往上爬,到头来还埋怨他做得不够好。谁劝都不好使,跟那时候苍琚愣是谁也不要,就认定他那太子妃的状态差不多,魔怔了。”
    苍琚勾过旁边的椅子转了下,抬起头皱眉:“说的什么屁话。”
    “你这好歹还修成正果了呢,他呢,你们不知道多离谱。”音灵像是受够了,她道:“顺着薛妤丢出来的那堆案卷,我们往下查陈年旧案,发现这位松珩真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我就这么说吧,凡是进了赤水私牢,在他手中受审的妖族,没有一个最后是活了下来的。”
    薛妤看过去。
    捏着她腕骨的力道重了点,溯侑朝路承沢看过去,一双黄金瞳深邃,凛声道:“刀不落到自己身上,站着说话的人永远不知道有多痛。慷他人之慨,动动嘴皮的事,谁都会。”
    这话里的嘲讽意味,路承沢不由抹了把脸。
    他现在算是知道薛妤是什么感受了,同样是信任被辜负,临了再被人倒打一耙,相比于前世失去父亲和邺都百众山,甚至放弃了邺都皇太女位置的薛妤,一个退而其次的圣子之位,确实不算什么。
    陆秦和路承沢相识多年,音灵是自己人,痛骂几句无伤大雅,但溯侑这极其不留情面的一句话,让他有点无法忍受,他将手中杯盏推开,道:“落井下石,妖都未来的主君也挺有一套。”
    隋遇和隋瑾瑜先后看过来,九凤敛笑,慢慢坐直了身体,薛妤皱了下眉,才要说话,被溯侑拉住了手掌。
    他就那样坐着,慢吞吞挑了下眼,瞳仁中的流光盛到一种灼眼的程度,浩荡至极的威仪顺着那场长长的桌子,从一头平铺到另一头,像一柄横推出去,足以斩断一切的刀:“路承沢,来,你自己说,我今日落井下石,比你昔日助纣为虐,来得如何?”
    陆秦还要说话,被路承沢一把拉住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胸膛颤动着:“让他说,这我应该受的。”
    好了,这一句下来,甭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但肯定是路承沢的错。
    陆秦动作停住了,他掸了掸衣角,压低了声音问:“你干嘛了?很严重?”
    路承沢苦笑着点头。
    陆秦不说话了,他哦的一声,坐了回去,道:“那你自己受着吧,我没法替你说话了。”
    事实上,溯侑并没有多说什么,圣地传人的关系不用多好,但不能在这个时候恶化,薛妤的担忧,他心知肚明,也都有分寸。
    薛妤实在很少被人这样当众强行出头过,这种滋味很陌生,其实都是争一句长短的事,但深究起来,又好像不是这个事。
    从前总是自己为他出头,看他渐渐能独当一面,没指望有朝一日要他做什么,可他就是长成了这个年龄最美好蓬勃的模样,身上的锋芒并不会刺伤她,而是在竭力保护她。
    就在这时,沉泷之踏步进来,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见到他们,脚步停下来,笑了下:“都在这呢?那正好,明天的安排出来了,外面热闹翻天了,你们这些天骄榜预备役也来看看吧。”
    看他的表情,他恨不得每个人都叮嘱一遍好好发挥,别影响我赚钱这句话。
    薛妤等人去扫了眼那张列着计划表的纸,这次昆仑做东,陆秦作为昆仑首席,为他们解释:“都是老流程,清晨集合,听我念一篇慷慨激昂的盛会开始辞,约莫到正午时,二十座比试台同时启动,抽签上场,前十几场是淘汰赛,几天后升为晋级赛。”
    “裁判们有安排,淘汰赛就是走走过场,前几天甚至都没我们的事,在座诸位不会那么早碰到一起。”
    “前几天对在座诸位都是小意思,开胃菜,但也不要掉以轻心,这次因为飞云端的缘故,许多隐世家族也来凑了热闹,那些家族颇有底蕴,教出来的子弟并不差。”
    陆秦说完,陆尘就笑了,他扫了扫几位圣地传人,道:“这一次,我们人族也出了不少不世出的天才,怎么样,老规矩,比一比?”
    九凤卷了卷袖子:“来,怕你我都不叫九凤。”
    陆尘看向薛妤,她眼底罕见的也凝着点笑意,道:“可以。”
    ==
    第二日一早,整座蓬莱岛在浓雾中安睡,海水涨落,海面呈现出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像颗嵌在天地间的巨大宝石,因为天气尚好,风也显得和煦。
    蓬莱岛到处都是人,三十五座巨大的比试台被灵光罩着,尚未启动,裁判们请的都是三地中颇有名望的长辈,比试时三位裁判为一桌,负责一座比试台,除了判定胜负,也负责查看一些违禁之术,例如临时爆发巨大潜力,但以损坏自身底子为代价的丹药,就绝对不被允许。
    除此之外,比试台上不可出手取人性命,一方认输,一方不得再出手。
    这都是些烂熟于心的老规矩,薛妤等人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直到耳边传来高台上陆秦的话拖长到最后一句:“……本次三地盛会,现在开始,请开比试台!”
    薛妤眯着眼看向身侧,那三十五座灵气光罩像同时得了某种命令,在视线中徐徐打开。
    三地盛会为期十五天,并不是每天都有比试,他们等会会上前抽签,签上不是具体的编号,而是“甲”“乙”“丙”“丁”等大组分类。
    前面五到八天,甲乙丙丁组分别上场,大概留出组内前两百,这样的比赛看着精彩,其实快得很,只是作为一个初筛,等到后面几天,组与组之间开始交战,淘汰弱者,留下强者,最后强强对决,才是最吸引人的时候。
    一道洪大的声音如古钟般响在耳边:“请诸位上前抽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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