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面上从容,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心里恶劣的想法:“夫人,前面那座小楼是何时建的?”
    他本意是想引开话题,却不想乔沅听了他的话,抬头看一眼,漂亮的唇瓣微张,没有说话。
    虽说皇帝追封了齐存镇国公的爵位,但并没有赐新的府邸,现在的公府是从原先的侯府扩建的,那栋小楼自然也被保留下来。
    乔沅对这小楼的感情有点复杂,一方面,齐存让人修建这座小楼的时候,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的,如今建成了,雕梁画栋,珠帘翠幕,精致又华丽。
    但她也忘不了曾经做过的那个奇异又诡谲的梦,梦里她仿佛成了一具不生不死的人偶,那种病态又狂热的情感,即使现在想起,乔沅都隐隐头皮发麻。
    因此,尽管小楼很符合乔沅的喜好,但她却只偶尔过来小住,尤其是齐存出事后,她再没过来,如今乍一看到,心绪有些杂乱。
    大壮看到夫人怔忪的神色,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怕是夫人和那亡夫在这里有什么难忘的回忆,心一下就冷下来了。
    乔沅无意识扣了扣他肩上衣物的刺绣,小声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她越是这样说,大壮心里不自觉升起一股郁气,反倒偏要进去看看。
    乔沅想了想,倒也没拦着。
    小楼里的摆设没变,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这个时候丫鬟都睡下了,里头很安静。
    乔沅刚开始还有些故地重游的新奇,待那股兴趣散去,又懒洋洋趴回大壮肩上。
    大壮背着夫人,一步步走过回廊,花厅。
    两人的影子被微弱的烛火投在墙上,脚步落在木质阶梯上,踩出沉闷的声响。
    上了二楼,大壮随意进了一间看起来最华丽的屋子,果然听见乔沅在他耳边闷闷地介绍:“这是起居室。”
    大壮想问,之前是和谁一起住,但一冒出这个想法,自己都觉得可笑。
    还能是谁。
    不知是不是丫鬟马虎,屋里窗子没关紧,风透过缝隙钻进来,大壮觉得从骨子里透出点寒意。
    屋里里的摆设更显奢华,软烟罗纱帐轻透,黄花梨柜古朴奢华,窗外的月光照在红木桌椅上,边角反射出一层冷光,锋利得似乎能割伤人。
    大壮此刻心里那股戾气更重了。
    执意想进来的是他,现在真见到了,心绪越发平静不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一桌一椅,心里又忍不住想夫人和她亡夫在这里做过什么事。
    窗下放着一张软榻,大壮都能想象出夫人坐在上面,悠闲地吃着糕点看话本的情形,偶尔累了还可以趴在窗上休憩。
    夫人在室内不喜欢穿鞋,雪白的足尖就这样踩在地毯上,衣襟因为动作微微散乱,脸蛋由于睡姿被印下几道红痕。
    这个时候如果男人从外头回来,夫人会被脚步声闹醒,水眸刚睁开时还会带着朦胧的水气,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就被才分开几个时辰,满心满眼爱极她了的男人急切地按在窗台上。
    夫人这么娇气,这时候定要喊疼,但她只小奶猫儿样的力气,怎么挣得开禁锢,最后还要顾及窗外会有人经过,只能眼泪汪汪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勉强堵住带着湿气的喘息。
    窗棂上雕刻着精致镂空的花纹,夫人一身白玉糕似的雪肌,若是被按在上面,留下的印记要好些天才能消吧。
    大壮知道自己又魇住了,这种疑神疑鬼的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停在这处有点久,乔沅娇声问:“你在看什么?”
    “这小楼……”大壮喃喃。
    乔沅把脸凑过来,“什么?”
    大壮突然回过神来,看着夫人。
    乌发如云,色若春花,唇瓣是天生的胭脂色,一看就是没吃过一点苦的样子。
    天真稚艳的美人,和这样的金屋多么相配。她每日里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等着男人来疼爱就好。
    乔沅的头发方才在外头被风吹得有些乱,大壮帮她理好,修长手指摸了摸柔软的脸颊,“这屋子很漂亮,很适合夫人。”
    他的动作很温柔,语气也平稳,乔沅却莫名想到那个诡异的梦,心底毛毛的。
    “不许说这样的话。”
    她忍不住皱眉,心底略过一丝不安,“你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
    大壮看着夫人,眼珠漆黑,半晌,笑了笑:“好,我不说了。”
    见他似乎还想去别的屋子看看,乔沅莫名觉得危险,赶忙制止:“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良久,才听到男人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往回走,途经梳妆台,乔沅想到了什么,连忙扯了扯大壮的袖子。
    大壮果然停下,眼神疑惑,却见乔沅从妆匣里找出一只累丝金凤钗。
    拿近了看,才会觉出这只凤钗的惊艳。
    钗头是一只金身凤鸟,翅羽薄如蝉翼,似无风自动,金凤已足够华贵,整只钗更引人注目的是凤凰口中衔着的硕大明珠,莹白细腻,隐有光华流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明珠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
    乔沅在钗身拨弄几下,触到什么开关,凤凰的喙部突然张开,吐出珠子。
    莹润的珠子落在白玉似的掌心,分不清哪个更风华。
    乔沅把珠子塞给大壮:“让人交给珍宝阁的师傅看看,能修就修吧。”
    若是常人也就罢了,但大壮清楚以夫人挑剔的性子,不管多好的宝物,只要有瑕疵,必然就再入不了她的眼。
    大壮把心里的思绪压下,面色还是一派平静:“坏了就坏了,回头我去寻只更好的。”
    更好的也有,只是这只凤钗是当初齐存来乔府下聘的时候带来的,还算是有些特殊意义。
    但乔沅心再怎么大,也知道不能在没有记忆的大壮面前说这些,这不就相当于在现任夫君面前提前夫的东西,不受刺激才怪。
    她迟疑了下,只说实在很喜欢,弃了可惜。
    库房里不知有多少珍贵的珠宝,何至于对一只损坏的钗环情有独钟。
    大壮眼神闪过一丝阴鸷,没说什么,接过珠子。
    在两人踏出房门的一瞬,一抹白色的粉末从他袖中落下,消失在空气中。
    *
    节庆有条不紊地过去,到了最后进宗祠的那日。
    大壮罕见地一整日都不见踪影,乔沅让人去寻他,自己先去了祠堂。
    齐家祖辈都是农民,一辈子地里刨食,直到出了齐存这个疯子,参军打仗,建功立业,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也从土庙迁到了宽敞的祠堂,香火不断。
    乔沅跪坐在蒲团上,听到身后大门打开的声音,脚步声渐进,她回头,招招手:“大壮,快过来。”
    大壮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从善如流地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
    他没有问齐氏的宗祠为什么让他进来,只紧紧地盯着身旁的美人,瞳孔幽幽,深处像是闪过幽光。
    乔沅闭着眼睛,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睁开眼时,大壮已经恢复了正常。
    祠堂里有些阴冷,丫鬟们都退出去了,此时只剩下两人。
    上完三炷香才算是礼成,乔沅摸了摸手臂,想着早些弄完早些回去,从一旁的桌上拿着第一炷香上前。
    大壮没有动,在身后静静看她。
    因是庄重的场合,她打扮得有些素净,乌黑云髻间嫩生生地探出一根玉簪。
    肤如新雪,唇不点而朱,穿着水芙色浅罗裙,掐出一抹极细的腰线。
    仿佛有心魔在耳边低语,引诱他握住那把细腰,那么柔软,无力,一旦被禁锢住,就能如他所愿,再也逃不开了吧。
    乔沅见大壮没跟上来,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大壮深深地看着她:“夫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乔沅莫名其妙,这个时候做什么交易,刚要拒绝,就听他继续说,“我陪夫人上三炷香,夫人回答我三个问题。”
    这是什么奇怪的交易,乔沅惊讶地看他,见他似乎她不答应就不动,没多想,还是同意了。
    归根结底,男人长久的纵容把她惯坏了,乔沅在他面前总提不起防备心,以为他总不会太为难她。
    大壮见她答应,拿了一炷香上前。
    乔沅转过头,刚要把手里的香插上,突然听见他问:“第一个问题,怎么不见镇国公的牌位?”
    乔沅惊得偏头看他。
    她没想到大壮观察得这么仔细,从一堆黑漆漆的牌位里还能找到问题,支支吾吾道:“嗯……许是时间急迫,牌位还没迁过来。”
    总不能说活人就在眼前吧。
    “是吗?”大壮不置可否,把手里的香插在炉灰里,又从旁拿过两炷香。
    乔沅见他似乎信了,松了口气,接过他递过来的香。
    大壮喉头动了动,慢慢道:“第二个问题,夫人当初让我当贴身侍卫,是因为我的脸吗?”
    乔沅睁大眼睛,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话。
    大壮紧紧地看着她的水眸,不错过她一丝神色。饶是内心已经有了答案,他此刻的心弦还是紧绷在一起。
    烛台上的蜡烛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风吹灭了一根,屋里顿时暗了一个度。
    乔沅懵懵懂懂地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见大壮似乎还等着她回答,迟疑了下,还是点点头。
    顿了顿,她努力解释:“嗯……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很合眼缘……”
    大壮的脸笼罩在阴影中,乔沅看不清他的神色,似乎是笑了笑。
    乔沅一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还来不及弄清楚,随即,小动物天性般的预知危险的敏锐袭来。
    此时,大壮已经拿过来第三炷香。
    乔沅犹豫着没有接。
    她心里飞快地思索着他这段时日的不对劲,不,或者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只是他最近才明显地表现出来。
    乔沅思索了一圈,还是没什么头绪,只茫然地看着他。
    大壮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夫人的眼睛,清凌凌,水葡萄似的,一不如她意,就会快速蒙上一层水雾,似是无声谴责。
    每次她一这样略带乞求地看他,他心里再大的气也消了,再冷硬的心都要化成一滩水,恨不得把小美人抱在怀里细细安慰。
    小美人太清楚男人有多纵着她了,若是常人得了这样一份精细的对待,非要小心翼翼地回报不可,可是乔沅不这样。
    她一贯恃宠而骄,恃美行凶,甚至永远也学不会刻意勾引,因为用不到这些,她只需要露出一点受了委屈的意思,男人就恨不得把她当易碎的娃娃一样捧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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