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随即心底泛起浓浓辛酸,冲到鼻间,也湿了眼眶。
    那过来的人是那找猫的小太监,边走边撸猫,亲切地道:“雪团儿,你也想主子了是吗?别急,别急,主子啊,在外头给你买小鱼干呢。主子说了,会给你买芝士味儿的,巧克力味儿的,榴莲味儿的”
    小虫子从里头出来,也不看暗影里站着的人,一把将那唠唠叨叨的小太监拉回去,粗暴地道:“再叨叨给你先安排上香蕉疤瘌味儿的!”
    门关上了。
    隐约传来一声猫叫。
    还有那小太监的笑声:“大伴大伴,您看,雪团儿说它想太女了”
    声音渐渐远去,暗影里的皇室夫妻二人久久无声。
    良久,铁俨轻声道:“看,瑞祥殿如此祥和,皇宫如此平静,你我如此安逸。我们唯一的女儿,却在外面挣扎博命。”
    静妃抬起头来,仰望着他的脸。
    她泪流满面,轻声道:“陛下,您想做什么,臣妾可以帮您吗?”
    次日,皇太后例行暖阁召集重臣议政时,容首辅报上皇太女一力破获海右官员勾结辽东王私炼武器案之事。
    容首辅报上的案卷中,证据翔实,剧情跌宕,听得众臣人人面色变幻,禁不住为皇太女捏一把汗,最后听得武器追回,案犯伏法,喝彩之余也沉默了。
    之后众臣目光多瞟向萧次辅。
    没别的,这么大手笔,这样的野心,还有能够调动海右各地官员一路护法的巨大能量,除了萧家,不做第二人想。
    萧太后脸色不好看,萧次辅却不急不忙,拿出萧雪崖递上的奏章和书,指出此案能顺利破获,多亏三边总制萧雪崖路过,鼎力帮助。
    言下之意,案都是我们帮忙破的,你们怀疑什么?
    皇帝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最后才在太后要将此事淡淡搁置时,拿出海右布政使的保举奏章,提出要将滋阳原县令升为来州知州。
    萧次辅皱眉,但没多说什么,倒是太后有些不情愿,道:“那县令之前被李尧把持衙门,任境内发生如此谋逆大案,不追究他罪责便不错了,怎么还能升迁?”
    皇帝便道:“听闻皇太女还私下寻着些线索”
    萧次辅立即道:“太后,这位县令,当初也曾努力对抗李尧,在太女揭破李尧时,也曾勇于承担,自担己责,如此看来,也算有勇有谋。至于之前的无为,不过情势之迫”
    太后迎上萧次辅的目光,半晌,淡淡道:“罢了。”
    说着便要命众人退下,忽然外头略有喧闹之声,李贵进来禀报,“娘娘,陛下,静妃在外头磕头。”
    太后脸色蓦然铁青,“她跑来做什么!现在正在议事,岂容她一个后宫妇人乱闯!”
    她这话一说,众人齐齐掀起眼皮看她,连萧次辅都看了她一眼。
    你自己不就是个后宫妇人?
    太后立即惊觉自己说错话,微微红了面皮,按住火气问,“怎么回事?”
    今日可不比当初,当初那一回需要静妃闹事,今日可不需要。
    李贵犹豫一下,躬身道:“回娘娘。静妃娘娘并未要求入殿,只在外头求娘娘。她听说皇太女在历练中,因为为朝廷揭破大案,屡屡被地方官员和豪强势力追杀,几次死里逃生。静妃怕太女有个闪失,请求太后放太女九卫出京。”
    太后面皮重重一抽搐。
    宛如被当面打了个耳光。
    太女出京九卫该随伺,但因为是微服历练,太后扣下了,众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如此太女立了这般大功,又因此遭受追杀,再不给人家保卫力量,就说不过去了。
    静妃这次不是干政,只是以母亲的身份,为女儿求告,做足了弱者姿态。
    外头又是一阵喧闹,李贵出去,片刻后又回来,这回躬身更低,“娘娘。静妃娘娘说她后宫妇人,不能干政,这暖阁之前久待不便。这便跪到承乾殿前广场上去,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气消了她再起来。”
    太后脸皮又是一抽。
    仿佛又一个耳光。还是正反抽的。
    不能干政那句,堵了她嘴骂了她。
    跪到承乾殿前广场,那里百官上下朝,人来人往,这一跪,很快全盛都都会知道,皇太后苛待立下大功的皇太女!
    无论是传播皇太女的贤名,还是传播自己的苛刻,都是爱面子的太后不能承受的。
    听静妃的意思,不答应她就一直跪下去。
    这简直是拿上次的手段这次来对付她,还升级了。
    太后气得头昏,上次被铁慈头碰头撞一次就留下了偏头痛的后遗症,她手扶住额头,怒火满胸地想,这是谁教了静妃那个软脚虾,忽然玩这么一手!
    她目光转向皇帝,但是还没等她看过去,皇帝就下了座,袍子一掀,跪下了。
    太后顿觉头更痛了。
    皇帝跪在她面前,轻声道:“儿子不孝。儿子知太后为大乾天下计,想要历练储君。但慈儿已多次遭生死之险,危在旦夕。国不可无储君,请太后令太女九卫出京。”
    他咚地一声磕下头去。
    陛下下跪,群臣自然不能坐着,所有人立即站起,在地下跪了一溜。
    萧次辅也只得跪着,跪下之前给了妹妹一个眼色。
    就连太后也不能坐着了,大乾宫律,皇帝地位其实是尊于太后的,只有逢年过节,太后圣寿等日子,才会给太后磕头。
    她站起身来,忍住怒气,道:“皇帝这是做什么!慈儿难道不是我的孙儿吗!你们这样,吵得我头痛!”
    说完她捂住头,匆匆便走,皇帝在她身后喊:“太后,静妃还在广场跪着呢!”
    太后一个趔趄,匆匆走了。
    萧次辅最先起身,来搀皇帝,皇帝一转头看见是他,眼底怒火一闪而过。身子一歪,倒在萧次辅身上。
    萧次辅只是做个样子,没想到皇帝压过来,皇帝身形高大,比干瘦的他结实多了,这一压,萧次辅站不稳,哎哟一声摔出老远。
    皇帝袖子一甩,怒道:“萧卿,你这是有何不满,想要暗害朕么?”
    萧次辅:“”
    贼喊捉贼!
    娘的腿好痛!
    那边太后匆匆回宫,李贵急急追上去,却不妨忽然肚子痛起来,想着别不是先前喝了杯底下人孝敬的冰饮子坏了肚子,只好先去恭房,又命正在眼前的一位慈仁宫副管事太监伺候着。
    太后回了宫中便要卸了钗环休息,那副管事太监亲自上来伺候着,平常这人不常进太后的内殿,没想到这人一手的好梳头功夫,手下又轻巧柔和,卸了钗环,给太后梳了个方便睡觉头发又不会乱,还很好看的发型,手指在发间穿梭的时候用了点巧劲儿按压,太后的偏头痛都被缓解了很多。
    人舒服了,心火也就散了点,太后坐在镜子前,想着方才发生的事,心里明白这回扣不住太女九卫出京了,但是又怕给了铁慈兵力,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闹出什么大事来。
    她在那里沉思,随口问:“以前没怎么见过你,你是哪里提拔上来的?”
    太监笑嘻嘻地道:“奴才原是内仪监的,去年刚升了娘娘殿里副管事,掌外院洒扫杂务,等闲没那福气进殿伺候您的。”
    “内仪监的,难怪梳一手好头发。内仪监的人,听说多半出身不错?”
    “谢娘娘夸赞。奴才家早年也算薄有家底,后来家道中落,和兄弟二人,一人入了九卫,一人便进了宫。”
    太后听见九卫,心中一动,道:“九卫的人员倒杂。”
    她记起九卫里还有不少萧家派系的人。又问了太监的出身。果然,那太监出身的小官家庭,七扯八弯,也算是萧家门下。
    不然也不能进她的慈仁宫。
    太监弯着身子,小心地将她的白发编进辫子里去,柔声道:“九卫是个清闲活儿,都是咱们的自己人,太女日常也不启用,奴才那弟弟,总嚷嚷着想要换个地方,奴才知道了,教训了他一顿,能进九卫已经是太后的恩典,怎可以得陇望蜀的”
    他说话轻轻娓娓,太后听得舒服,心中渐渐也想明白了。
    九卫组成成分可杂得很,铁慈日常在盛都都不敢启用,如今便派到她身边,她如何就敢用了?
    把九卫弄过去,还可以监视或者控制她的行动呢。最起码以后可别再发生滋阳这样的事了。叫她邀了好大的名声去,今儿看见群臣那震惊赞赏的眼光,看了叫她堵心。
    若是还不听话,那九卫里还有
    她想起之前在九卫的布置,脸上神情渐渐舒展。
    有那人在,就算是皇帝和皇太女非要把九卫弄去是有什么野心,也做不成事儿。
    反而容易偷鸡不着蚀把米。
    身后太监微笑着拢起她的发,太后忽道:“传次辅来慈仁宫吧。”
    太监笑着应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着令太女九卫出京,驻海右滋阳的命令,便出了宫门。
    大殿前广场上的静妃,才由人慢慢扶起来。
    大殿之巅有个人站在那里,明黄袍子,看见她起来,遥遥一笑。
    静妃忽然就想起那日也曾在太后膝前一跪,出门后看见的陛下气急败坏的神情,和太女微带失望的目光。
    她觉得心里茫茫然的,并不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忍不住红着眼眶,也一笑。
    铁慈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跃鲤书院高大的牌坊前。
    书院的选址多半依山傍水,所谓师法自然,从这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下看过去,可以看见整座书院呈串联式排列,中轴正对着青阳山最高的山峰,牌坊后的广场后,便是一座书院最重要的讲堂,黑底金字书“明伦”二字。讲堂左侧藏书楼藏书浩瀚,右侧祠堂拜祭先圣,飞檐斗角挑着群山间分外清透的日光,再后面便是斋舍,餐堂,武场等地,若是从空中俯瞰,便可见群山环抱之间,白墙灰瓦的浩浩建筑群左右对称,如翼凌云。
    赤雪丹霜和沈谧都站在她背后,一起土包子一般仰头看那牌坊。
    三人那日在火场失去铁慈踪迹后,一路寻找,顺着铁慈留下的痕迹进山,却因为山雨冲刷掉铁慈的记号而在山中迷失方向,找寻多日后碰巧遇上了从谷中出来的铁慈。
    说来也奇怪,他们在山中转了那许多日,竟然始终没能走进灵泉村。
    见面惊喜自不言表,铁慈自然带着他们一起去了书院。她从贺梓那里领了任务,要在书院完成一期学业,并且查清他夫人的死因。
    据贺梓所说,当年他忙于书院事务,忽然被急召进京,进京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当时的“三王之乱”,先帝的兄弟唐王、鲁王联合作乱,先帝长子平王浑水摸鱼,盛都连续动荡三个月,贺梓当时并未参与其中,但是因为被数家拉拢,也受到了控制和监视,等他终于摆脱这些打算回海右时,却接到夫人早已自尽的消息。
    当时是说夫人听闻他卷入变乱,畏罪自尽。且在死前留下遗书,称曾再三规劝贺梓洁身自好,不涉皇权,贺梓却执意一意孤行,卷入权争漩涡,误人误己。如今传言他涉嫌谋逆,已经下狱,顾家日日为官府滋扰,声名尽毁。而她亦不堪其扰,为全令名,代他自尽。
    并在遗书中最后道:“不设墓,不留骨,不相顾,生死黄泉,世世不见。”
    铁慈听贺梓说的时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
    “代其自尽”本就令人心底一寒,而这最后寥寥十余字,却是要将贺梓永久地钉在痛苦和悔恨的墓碑上,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不共戴天之仇尚且不会如此,这真是传说中的恩爱夫妻?
    她问贺梓这遗书可是夫人亲笔,贺梓沉默良久后点头。
    铁慈郁郁不能言,贺梓却又道,他回来时,夫人娘家已经来人,收了夫人遗骨,准备带回去安葬,是他拼死阻拦,老丈人才松了口,却要求他遵守遗书所言,生死和眉娘不复相见。贺梓无奈之下只能同意,他亲自修建了这座墓园,从此守墓于此,一步不出青阳山。
    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守着这墓园绝食而死。却在夫人祭祀之日人群散尽之后,发现有人鬼鬼祟祟探墓,他由此在奈何桥设了机关,河水里种了睡莲,养了琉璃鱼,心内隐隐的疑惑,却也升了起来。
    他那夫人,出身江湖,娘家是昔日江湖巨臂一方豪强,夫人年轻时不满家族婚姻,离家出走,占山为王,做了女匪首,看中了路过的贺梓,就掳上山做了压寨相公。嫁给他多年来也是性情倔强,行事大胆,从来就不是那些经不住事的小家碧玉,如何会为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几次官府恐吓骚扰,便投缳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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