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一半愕然望着他,一半更加愕然地扫着铁慈。
    铁慈从容站起身,对应先生一点头。
    应先生望着她,对她的荣辱不惊很是满意,隐约觉得眼前少年气度十分难得,语气更加和蔼,“你这篇诏书,真论辞,谈不上精美古雅。比起在座同学多有不如,但是却极其巧妙地绕开了诸多禁忌,你是如何想的?”
    众人一脸懵。
    禁忌?禁忌在哪?
    “这不是普通诏书,因为它涉及三个敏感点。写它,首先要了解当时的政治背景和时间节点。”铁慈道,“齐睿宗是齐中兴之主,在他继位之前。因为齐武宗宠幸曹妃家族,任用奸臣,各地藩镇和朝廷离心,拥兵自重,最终引发景元之乱。容晴许于此乱中力挽狂澜,拨乱反正,解救仓皇逃亡的武宗,并拥立睿宗继位。睿宗继位后,需要名将镇守陇右一线,是以有此诏书。景元之乱,朝廷仓皇南迁,帝后流亡,百官受难。因此这份诏书,本身是要适当自责以平息群臣不满的。”
    应先生点头。
    “但这又不是罪己诏。毕竟事情和睿宗无关,睿宗刚继位就罪己,于他日后统治亦不利。此时武宗已经成为太上皇,居于长乐宫。所以这份诏书,要在自责的基础上,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推给他爹,还要推得委婉,推得不违孝道,也不伤皇家体面。”
    应先生再点头。
    “最后,容晴许是女将,当年挂帅之前就饱受群臣攻讦。因此,封容晴许既要提及她在景元之乱中的无上功绩,为节度使的任命夯实前提,也要适当提醒群臣他们的错处,让他们闭嘴,还要写清楚那时节陇右节度使的难处,好让众人明白那不是块大肥肉,以免太过眼红横生枝节。”
    应先生猛地击案。
    “好!”
    众学生猛眨眼睛,一脸“我们做的是同一个题目吗?”表情。
    “明白了吗?”应先生挥舞着卷子,“这题目不是仅仅一个诏书!考的是你们对历史、对帝王心术、对为臣之道的理解。一封诏书,关碍众多,如何曲笔掩饰,如何粉饰太平,如何不伤体面地骂人和暗中损人地夸赞,如何将一件谁都知道非常糟糕的事情雍容堂皇地表达,其精深之处,不足为蠢人道也!”
    “先生这题,应该是开昌八年的殿试卷之一吧?当年考出来的状元厉孟,榜眼任云林和探花蔺兰知,三人最后都入了阁,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今日能答出这卷,可见才华不下厉孟三人矣。”应先生喜笑颜开地在卷子上写批语。
    众儿郎伸长脖子便如大鹅。
    不管怎么祈祷,怎么不愿,观那笔走龙蛇之势,分明就是“优异”二字。
    众人的表情便如真去了恭房吃了那啥。
    第二课也结束了,应先生特地绕过来和铁慈说了有功课不懂尽管去问,才笑眯眯地走了。
    铁慈两节课的英勇战绩迅速传遍了整个讲堂,中间休息期无数人在甲舍良堂前探头探脑。
    甲舍优堂的人反应尤其激烈,不仅仅因为如果铁慈成绩一直优秀就能升优堂,还因为那个班里他的熟人特别多。
    下课后铁慈走出来后,人群轰然而散,远远有些阴冷的目光递过来,铁慈却没理会。
    她的注意力被墙上那些画儿吸引了过去。
    画得比较高,线条也轻,并不明显,别人不会注意,铁慈却想到先前看见的那个影子。
    画被人改了。
    第一幅画上,小小年纪的孩童,被母亲扶上小马。
    第二幅画上,战士在沙丘上磨刀,远方月亮尽头奔来骑装的女子,战马上的三角小旗显示她是个斥候。
    第三幅画沙尘洪流中多了领头冲下高坡的将领,铠甲束纤腰,长发伴随沙卷披风高扬。
    最后一幅画,胜利的人们在载歌载舞,女将独自走向帐篷,帐篷里迎来她的老父母。篝火下三人拥抱。
    铁慈盯着四幅画,尤其将最后一幅画看了很久。
    有些勾勒看似无心,却莫名切中暗中隐秘,深藏的心事和愿想在这一刻被呼应,冥冥中仿佛听见命运的洪音。
    女子不该只是附庸和被施与者。
    她亦能扶持后辈蹒跚前行,运用智慧获得尊重,带领兄弟冲杀敌阵,保护双亲获得安宁。
    这不是梦想,这是她这一生必须要做到的事。
    不知道是谁,改了丹野这四幅画,画技并不比丹野出色,她却觉得是此生所见最好。
    好到她为此驻足,并永久留存在记忆中。
    因为这四幅画告诉她,于这男尊女卑的时代,于这女子惯被看轻的时代,还是有人,明白并尊重她和她们。
    她立了良久,直到有人诧异地看过来。
    随即她走开。
    四幅画淡淡在阳光中展示线条,在最后一幅画的最下方,多了一个小小的画面。
    是一只手,大拇指翘起,点赞的标志。
    第77章 新来的骑射老师(一更)
    千里之隔,国之盛都。
    一骑长驰,卷着滚滚尘烟,直入皇城。
    半个时辰后,一封镶紫边的奏章先是经过内阁,再经过司礼监,最后一字未动地到了皇帝案头。
    现今政事,内阁票拟,司礼监在太后的指示下批红,到了皇帝那里,也就是过个场,还很少有没票拟,没批红的折子,直接交给皇帝处理的。
    盖因为这单纯只是皇帝家事也。
    且是触霉头的家事。
    铁俨展开折子,片刻后勃然大怒,将那代表着藩王的紫边奏简啪地砸了出去,折子弹在门槛上,弹出老远。
    皇帝的怒骂声整个重明宫都听得见。
    “什么东西!慕容氏是想要造反了吗!好好的赐婚,旨意也下了,也接了,礼也受了,礼部都开始排期了,他这时候说要退婚!退婚!谁给他出尔反尔的熊心豹子胆!”
    满宫噤若寒蝉,众人小心翼翼对望一眼。
    不得了,皇太女这是又被退婚了?
    不是定了辽东定安王十八王子,辽东那边也接了旨吗?
    好端端的这又退婚?
    这折子虽然没批红,但是经过内阁,内阁的人想得更多。
    辽东王儿子多,算准了对方需要和朝廷保持平衡,绝不会介意献出十八分之一,才定了辽东,一半省事,一半也是为了笼络重藩。
    对方接受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忽然要退婚,是辽东王已经不想维持表面和平,打算和朝廷撕破脸皮了吗?
    铁俨很快也想到这个问题,心中一紧,又命太监将折子捡回来细看,发现定安王措辞恭谨,退婚理由是十八子生了恶疾,怕伤及太女玉体,不敢再伺奉。辽东十分惶恐,如果陛下和太女不介意,可在其余没有成婚的王子中挑选。
    铁俨看了几遍,确定辽东王这态度,还不至于因为这一场婚姻开战,心安了一些。
    但终究还是很不快。
    我慈儿韬武略,美貌无双,身份尊贵,看上谁就是谁的福气,这些混账一个个都瞎了眼!
    还这个不行给你那个,这是把慈儿当什么了?
    他恨恨骂一声,“将来有得他们后悔!”将折子往一堆留中的折子底下一塞。
    司礼监负责传送奏章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折子”
    铁俨已经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道:“让内阁去回定安王。退婚一事,兹事体大。且关系皇太女终身,当询问太女意见。太女如今正在历练,等她回来后再议。”
    “是。”
    时辰已到中午,昨日蝗虫大战再现,铁慈的代打饭业务也蓬勃开展。
    中午的时候,赤雪丹霜来得稍微迟一点,铁慈记得婢仆有自己的餐堂,位置比较偏,便问伙食怎样,吃过了没?
    她看两人衣裳微微有些凌乱,仿佛已经在人海中挤了一遭似的,但婢仆人数并不多,应该不会拥挤,难道婢仆食堂特别小?
    赤雪笑道:“伙食和这边差不多,倒也干净。”丹霜却错开眼。
    铁慈还要再问,餐堂开饭了。两个到了餐堂,铁慈正要进入,却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当先一人彬彬有礼地道:“戊舍学生,请稍候片刻。”
    “我是甲生。”
    “甲生却住了戊舍,说明德行有缺。更应该恪守规矩,谦敬礼让了。”那人和颜悦色地道。
    铁慈认出那人是当日在船上打麻将,给自己扔下水的那位异族人,看样子也是认出自己了。
    他身后有一群人,应该是甲舍优堂的人。庄怀安等几个良堂的人,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
    “身为甲生。便该是典范。典范岂可不友爱同学?岂可拦路生事?莫非不想当典范了?”铁慈笑眯眯看着他。
    她这一说,那人身后一群人倒有些犹豫。那群人里面好多人脸上还有淡淡红斑,想必是之前说皇太女坏话然后得杨梅大疮的那一批。果然坏东西在任何领域都能出人头地的坏。
    那人却不让,还是一脸假笑,道:“遵守规矩,礼仪周全的同窗,我们自然是尊重爱护的,但是对于那些一言不合就殴打同窗、不敬师长的人,让他窃据甲位,仗势欺人,那才叫我们的失责啊!”
    “阁下何人?”
    “在下马德,忝为甲舍学会副会长。”
    “妈的,确实很忝。”铁慈点头,“什么时候,我大乾的顶级书院,轮到一个异族人来为诸生代表,欺负大乾人了?是大乾的学子都死了,还是大乾已经被灭国了?”
    “放肆!”姚先生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怒斥,“竖子焉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书院教导我们,针砭时弊,议政得失。谏诤纠绳,直言不隐。为此不辟死亡,不重富贵,乃人正臣之责。”铁慈道,“我痛心疾首,怒斥鹊巢鸠占的异族贼子,鄙视认贼做爹的无骨人,何逆之有?”
    姚先生之前就失一地,在铁慈面前自然露了下风,此刻正面对上,更加不是对手,手指指着她抖了半天,抖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那群人里有几个人听了,露出些羞赧之意来,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但大多数人都显然并不能及时自省吾身,被羞辱的愤怒冲没了理智,都开始戟指叫骂起来。骂她殴打同窗,驱赶同舍,不敬师长,蛊惑应师。显然先前那个优异成绩已经传遍书院,大多数人都不服气得很。
    四面的人越来越多,显然都听说了这里居然有人敢怼老师,都来看热闹,铁慈目光扫过人群,竟然看见了卫瑄,她和那批堵她的人显然是熟悉的,低声询问了几句,目光复杂地望着铁慈,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替铁慈解围的意思。
    一时间铁慈这三人面对泱泱众人,颇有些怒海孤舟的意思。
    丹霜悄声问铁慈:“公子,我怎么瞧着,好些人认识你?”
    铁慈目光扫过,那一群人里还有当初嘲笑沈谧的那几个,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是我人缘差,实在傻逼多。”
    赤雪吸了一口气,这是准备上阵的意思,比骂人,瑞祥殿上下谁输过?
    马德一个眼神,有人大声道:“和他啰嗦什么,这种不敬师长,大放厥词的狂徒,怎配在书院就读,就该逐出书院!”
    人群齐声附和,不远处,一个高个子青年驻足,皱了皱眉。正是那个和铁慈打过麻将的戚公子。
    他看了一会,终究觉得众人过了,想了想正要上前说几句,忽然一人匆匆从他身边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香气,向着铁慈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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