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进去送行卷,又重施故技,在和一个捧着高高行卷的学生擦肩而过时,“不慎”碰翻了书架后多宝阁上的专门装各种私章小印的盒子,再经过一番不动声色的捡拾翻找,确认了这里也没有近似的私章和笔画。
    一无所获,看来只能找机会再去山长那里了。
    铁慈并不急躁,微微含笑走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个帮助了师长因而心情愉悦的学生。
    容蔚站在花树下等她,明明暗暗的灯光下面容浓丽又清美。
    他迎了她一起走,道:“没找着?”
    铁慈有些讶异地看他,明明她神情轻松愉快,任谁看都不觉得受到挫折。
    容蔚一笑,“你假笑的时候,唇角的弧度从来不会变。”
    铁慈心微微一跳。
    跟在她身边多年的人都未必能发现这一点,容蔚相识不过一个月,竟然已经这般了解她了。
    按照惯例,她这时候该考虑杀了他了。
    但是这个想法在她脑中风一般地飘过了,她最终只是道:“容兄,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何必这般察言观色呢?”
    “那我就问了。”容蔚立即道,“嗯,十八,你愿不愿意与我……”
    第105章 恭房有请
    忽然有人对面而来,劈头盖脸地问:“有看见,容溥么?”
    一听这没头没脑且断句难受的就知道是呼音,她拎着一个食盒,看着两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在君子堂。姑娘为何寻他?”
    “不是,病了吗?怎么,还乱跑。喝药时辰,到了,他的小厮在,到处找他。”呼音举了举手中食盒,风风火火地走了。
    铁慈上次就看见呼音找容溥说话,还以为西戎和容家有什么勾当,现在看来,是呼音看上了容溥,主动追求?
    像她的性子,想什么就做什么,说一事便论一事。便如她从来对自己没有好感,却也会在一开始入学,就因为人们对自己的不公非议而大打一架,但事后不曾提起,看见她也不见得就会亲热一些。
    身边容蔚忽然道:“这姑娘敢爱敢恨。”
    铁慈道:“大漠儿女风范。”
    “那我也……”
    “叶十八你跑哪去了!为什么总是一夜夜地不在舍间!”忽然又一个人跳出来,红袍如火,一只青金石天珠耳坠幽幽闪光。
    容蔚的脸眼看着就垮了下去。
    丹野从一丛木槿花后翻出来,袍子上落了一兜的深红浅紫,也不去拂,急匆匆抓住了铁慈的手就往前跑,“快,快,呼音今儿难得有兴致,烤了一只羊,她做别的都很可怕,唯独烤羊人间美味,快!去迟了,就给墨野吃完了!”
    一边说就一边哒哒哒地拖着铁慈跑走了。
    容蔚:“……”
    半晌他拢起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铁慈和丹野跑远的身影,想着叶十八那个小兔崽子,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被拖走,丹野也不见得能拖动他一毫。
    明明就是他自己猜到了什么,趁机逃之夭夭。
    容蔚慢慢端起下巴,凝视着前方妖红浓绿的夏夜。
    “……等本座得了辽东,先灭了你西戎。”
    ……
    最终容蔚还是跟着铁慈,去了留香湖边的林子中,吃烤羊肉,丹野墨野两兄弟都心有不甘,但是丹野要展示大方,墨野则是看见铁慈就怂。
    它始终牢记着这个曾把它抡到地上的凶悍的人,并对哥们不和这人绝交表示不解。
    还是不是兄弟了?
    最后还是铁慈看见海东青那金光闪闪眸子里的眼神似乎越来越委屈,以及考虑到容蔚白天还在发烧,不该吃这么上火的东西,才说要早点回去的。
    她回去,丹野也便不吃了,三人一起回了舍间。容溥已经回来了,正睡着。
    白天的时候容蔚还没在意,此刻却忽然发现,容溥丹野和叶十八三人铺位挨着,那两人将叶十八夹在中间。
    丹野那家伙还和别人不一样,睡在脚头,正好和叶十八头挨头。两人之间只隔着矮榻的扶手。
    而他一个人睡在对面。
    容蔚站那里揣摩了一下,发现逼丹野换一头也不行,那就变成了他的臭脚丫子对着叶十八的头。
    容蔚看了一会儿,也就不做声地睡了。
    半夜铁慈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甜香。
    她受过迷药训练,立即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见容蔚鬼鬼祟祟赤脚下了床,手中一柄匕首,在黑暗中白光惨惨。
    铁慈心中一跳,伸手进枕头下摸刀。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是长期深宫生活,这已经是本能。
    她也看了左右两侧的丹野和容溥。
    这位不是想宰了这两只吧?
    是行卷看得不满意,还是羊肉吃得不舒心?
    铁慈莫名觉得头痛,隐隐预感到此后这间戊舍自己是别想睡一个好觉了。
    容蔚悄无声息行了两步,便走到了丹野床前。
    铁慈屏住呼吸,正想如何不动声色地弄醒丹野,比如假装伸个懒腰捶他脑袋什么的,忽然看见容蔚蹲了下去。
    铁慈:“?”
    然后她听见轻微的嚓嚓声,随即隔壁的床似乎一震,随即停住。然后又是嚓嚓两响,床又震,又停住。
    有什么东西被慢慢提着放在地上的声音。
    没有血腥气,应该不是丹野的尸首。
    衣袂擦动声音轻轻响起,容蔚回到了自己床上。
    铁慈假作翻身,看了隔壁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容蔚这是梦游么?
    她实在困倦,闭上眼睡着了,直到被一声大叫吵醒。
    睁开眼天光大亮。
    丹野的咆哮炸雷般撞击耳际,“哪个王八羔子把老子的床给锯了!”
    铁慈起身一看,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大家睡的都是矮榻,有四个半尺高的床脚,此刻只有丹野的床脚被截断了,只留了床板,看上去他像睡在地板上一般。
    铁慈想难怪昨晚看不到什么,现在她需要往地上看才能看到丹野了。
    不是,容蔚做这么无聊的事做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都说女人事多。可男人的无聊劲儿起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儿。
    她也懒得理会这些官司,今儿该去收债了。
    容蔚留在舍间养伤,她自去了讲堂。
    她昨日睡了一天,今日出门上课,一路上目光洗礼,人群辟易,师长注目,万籁俱寂。
    若不是皇太女殿下早已习惯这种架势,重明殿前汉白玉广场上百官蹈舞山呼千岁她六岁就见过,还真得忐忑一阵儿。
    还没到良堂,已经远远看见门外贴上了大红纸,上面写着:“恭送叶十八荣升优堂。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铁慈:“……”
    忘记了,连考三优可升堂。
    瞧良堂那欢喜劲儿。那忙不迭送瘟神的样儿。
    她的桌子连同她的书本笔墨纸砚,都已经被人早早地搬了出来,放在门口,那架势,恨不得她再也不要踏进良堂一步。
    铁慈靠在桌子边,依依不舍地对里头张望,她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缩若鹌鹑。
    原以为这家伙只是牙尖嘴利,学识广博,但身子骨还是个弱鸡。
    没想到武场之上,弱鸡的箭教会了他们怎么做人。
    现在别说什么派系,什么规矩,什么三六九等。海右派老大马德还在吃牢饭,连带他母亲的整个家族都在被清查,所有的生意,路线,门店,都被官差们控制了,据说查出了对达延的走私路线。
    盛都派老大戚元思,现在头正埋在桌子底下,恭房热腾腾的那啥还没吃呢。
    “哎亲们,”铁慈若有所憾地挥手,“这良堂的凳子还没坐热呢,这就要走了?你们会不舍得我吗?会想我吗?”
    众人:……才怪。
    一堂的人,只有小圆脸敢站起来,指指铁慈桌子,道:“全书院输给你的钱都兑换成银票,汇丰银庄的票子,放在你桌上匣子里啦。是咱们的人去跑腿的,算是咱们良堂送你的礼物,您老发发善心,高抬贵手,以后少来溜达几回,成不?”
    铁慈心花怒放,抓起匣子,哗啦啦一数,“成!”
    良堂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大爷您走呗?
    大爷不走,大爷数完票子,抱着胸,下巴对着戚元思一扬。
    “戚兄啊。”
    死到临头躲不过,戚元思慢慢抬起头来,眼圈发红,悲愤地道:“十八兄,弟敬慕您是条汉子……”
    “所以?”铁慈微笑。
    “所以这五谷轮回之物,我这就吃了!只求吃了之后,兄台看在我冒死践诺的份上,交了我这个朋友!”
    戚元思牙一咬,眼一闭,从桌子下端起一个盆子。
    众人捂鼻闭眼转头,做不忍目睹之色。
    铁慈探头看了看,摇摇头道:“戚兄,你这就不地道了。”
    戚元思:“?”
    “这一看就不是新鲜热辣的五谷轮回之物。该是您做过处理,相对比较好入口。”铁慈摇头,“吃什么,怎么吃,不该由我说了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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