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的专用军事戍卫队,在盛都时有点怂,低调得仿佛只是一个影子,机械而沉默地拱卫在瑞祥殿周围,然而今日在山野间,快马长驰的太女九卫,像一只擦去积灰的獠牙,眨眼间便穿透了青阳山。
    领头的是一个三十余的青年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太女九卫的指挥使,应该英挺硬朗,方当得起如此好听的名号,担当得起皇家的门面。眼前这位,微胖,一张圆润的小白脸,眼睛总是似睡非睡地眯着,让人想起日光下翻着肚皮晒太阳的懒猫。
    他额前头发留得很长,非主流一般挡住了半边额头,所以人们也就不容易看见,那里有几个刺青的字。
    罪囚的象征。
    九卫首领夏侯淳,大乾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武举的武状元,最年轻的五军都督,却在上任不过一个月后,便因重罪下狱,原定刺配发琼州,却因皇帝立太女,大赦天下,得以免流,后来就打算吃一辈子牢饭,却又在一次皇太女视察天牢时被看中,选去做了近身侍卫。历经数年,最后被皇太女破格提拔为九卫首领。
    铁慈当年救出他,是因为早早听说了他的传奇,一时好奇,便将人拎了出来。当时太后对他们父女还算宽容,又听说这人在牢狱中已经废了,也没多管。
    铁慈把他拎出来之后,也曾细致关照,这人却似乎真的废了,懒散拖沓,性格还讨厌,铁慈后来也便不管他了。
    到她十二岁时组建太女九卫,要提首领,她看中的太后不放心,太后属意的她不放心,两相僵持之下,铁慈一个赌气,干脆提了夏侯淳。
    如此,太后倒乐意了,毕竟一个出身贫寒的废人,是不能成为皇太女的羽翼的。
    铁慈也觉得这样好,省事,太女九卫,一万人,并非没有战力,也装备精良,但是在她没有能放心使用之前,也就是个摆设,并不介意再来个摆设指挥使。
    太女九卫,她暗中另有信重的人。
    此刻,懒猫一样的夏侯淳,带着太女九卫,行进并不狂飙突进,反而十分缓慢,步步沉稳,军靴和金铁和地面摩擦的声响隆隆,极其有压迫感地逼近来。
    在书院师生的眼里,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人,包围了书院。
    直到一声大喝响起:“太女九卫,前来奉伺皇太女,闲人退避——”
    人潮下意识分开,有人浑浑噩噩要跪,被别人拉住。
    也有人反应过来,轻声道:“什么意思?前来奉伺?皇太女不在太女九卫中?她不是说临时赶回去了吗?”
    有人道:“这是怕人弹劾,虚晃一招吗?”
    议论声里,夏侯淳已经带队停在大门前,并没有下令所有人进书院,手一挥,大部分卫士留在牌坊外,道:“按近期训练新编方阵排列等候,未得令不得进入,违者斩。”
    他自己带着百人队下了马,进了牌坊。
    他身后副指挥使追上几步,道:“指挥使,大部队在牌坊外,万一太女有险,如何接应……”
    夏侯淳鼻子里嗤一声,懒洋洋道:“你是指挥使,还是我是指挥使?”
    那面容憨厚的指挥使窒了一窒,愤愤退下。
    虽然夏侯淳一脸不讲理,但是他只带百人进书院,这举动看得满院师生神情和缓了许多。
    还是讲规矩的。
    萧常带人迎了上来,他神情有些疑惑。
    太女九卫里自然有萧家的人,有的地位还不低,但为何他这边完全没接到任何消息?
    他目光隐蔽地掠过夏侯淳背后一人,那人几不可见地对他摇了摇头。
    萧常收回目光,正要和夏侯淳寒暄,夏侯淳却对他懒洋洋一拱手,道:“都督恕罪,下官公务在身,得先把活干完再说闲话。”
    说完也不理他,带着人便往里走。
    便有院务,也就是当前书院内主事的高层,匆匆上前迎接,道:“敢问指挥使……”
    夏侯淳道:“没听见么?奉伺我主子来了。”
    院务吓了一跳,惊声道:“皇太女不是回京了么?”
    “谁说的?”夏侯淳比他还惊异,细眼睛都宽了一倍,“太女不是在跃鲤书院就读吗?”
    “……”
    一瞬间整个跃鲤书院都凝固了。
    骂了半天的皇太女,在我们身边?
    那为什么要说她出京来视察?
    夏侯淳带着人,边说边往里走,“我只知道太女在跃鲤书院就读,但不知道她在书院哪里,东宫侍读都是当朝大儒,便是以太女的才学,也该在你们甲舍吧?”
    众人自然点头,皇太女哪怕不爱读书,身边这么多大儒,起点便不凡,书院凭才学定舍,自然该住在甲舍的。
    于是拼命想甲舍的谁会是皇太女,目光在最近新入学的同窗身上溜来溜去。
    甲舍的舍监得了消息,满头大汗地开了甲舍的门等候,然而里头空无一人,都在外头看热闹呢。
    有人道:“莫非太女在人群中?”
    夏侯淳失望地道:“太女不爱热闹,她说会在舍间等我。再说哪有君迎臣的道理。”
    众人一想也是,有人试探地道:“那或许……在乙舍?”
    “怎么可能!”夏侯淳唰地扔出一本册子,道,“这是皇太女日常的随堂文章,之前还得侍读侍讲们的交口称赞,说要印入自己的文集中去的,你们瞧瞧,就她这文章,乙舍?”
    有人接过看了,看完一脸惭愧,传给下一个。
    看完都沉默。
    再说乙舍的话,说不出口。
    夏侯淳懒洋洋地操着手,望天道:“我们太女仰慕海右文华和跃鲤书院,特意微服白身求学,你们书院不会看人下菜,势利浅薄到排挤我们贫穷外乡人吧?”
    众人目光唰唰往院务以下一群管事看去。
    人事舍间等等安排,可都是这些萧家派系的人。
    院务白着脸道:“书院力求平等,一视同仁……”
    夏侯淳鼻孔朝天,阴阳怪气地道:“那就是太女才学不够了,那看看乙舍吧。”
    乙舍开了门,众人拥进去,想好了见了太女该什么表情,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夏侯淳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乙舍怎么也没有?”
    院务擦汗,“……许是出门了?”
    夏侯淳踱到门边,去查看挂在门边的乙舍学生名单,看完,嗤笑一声。
    “没有。啧啧。”
    “那……丙舍?”院务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决定等下找到人,一定要把负责安排舍间的管事给踢出书院。
    安排错皇太女是小事,萧家管理在书院颜面扫地也是小事,但是如果因此引起朝中非议和出手,就坏事了。
    院务暗暗祈祷,一定要在丙舍找到人,安排得不大好还能推给管事不会品评才学,或者皇太女自己韬光养晦,但是太差了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然而事与愿违,丙舍依旧没有人。
    此时书院的人全数跟在夏侯淳一行人后面找人,浩浩荡荡,萧常等人跟在一边,眼看夏侯淳脸上冷笑越来越浓,书院师生们表情越来越古怪,管事们神情越来越不安,心底不好的感觉也越来越浓。
    铁慈在玩什么把戏?
    他回头看了牌坊外黑压压的太女九卫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之色。
    众人最后涌向丁舍。
    经过这一阵缓冲,师生们听了夏侯淳有意无意提起太女多么仰慕书院,又是多么诚心地来,日常如何刻苦,如何对师生们多有赞誉,怒气都消了许多。都生出淡淡的骄傲来。
    便有人道:“听闻太女不爱读书,一介女子,既然想要君临天下,如何能不好好读书,是该来咱们书院好好学习一番……”
    丁舍的门大开,这里的条件明显比前三舍又差了许多,舍监来开门时,脸色赧然。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又希望这里能开出皇太女,又不希望。
    陈旧的屋子大门四开,却依旧没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莫不是又耍了我们,已经离开书院了?”
    夏侯淳回头看院务:“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书院只有甲乙丙丁四舍,全天下都知道。”
    “真的没有了?”
    片刻沉默,随即有人迟疑地道,“还有一个……”
    “怎么可能!”院务立即反驳。
    书院的戊舍只是学生们的称呼,事实上那舍都不在名单上,不过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聚集地。
    皇太女怎么可能被安排去那里。
    “还有戊舍啊?那咱们去瞧瞧。”夏侯淳听了,手一挥就走。
    七拐八弯,越走越偏僻,很多学生也是第一次来戊舍,看见那几间墙灰斑驳的低矮房屋时,眼神惊叹。
    再进了院子,被那一地泥泞又吓了一跳。
    戊舍是没有舍监的,小院子里涌不进那么多人,有人便爬上墙头,结果还没爬几个人,轰然一声墙塌了。
    塌也不是壮观的塌,酥糖一般软踏踏粉碎下去,一看,那土墙都没用胶夯过。
    书院很多学生第一次知道书院还有这么垃圾的地方,叹为观止。
    有人站在院子中,犹疑道:“皇太女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传言里那么骄奢淫逸的一个人。
    丹野一直笑嘻嘻跟在人群中,此刻忽然摸着耳环道:“莫非先是甲舍的,后来因为学业太差,落到了戊舍?我听说戊舍不会特意安排,只有学业或者为人太差,才会被发配来。”
    舍监立即道:“对,对,戊舍不会特意安排的,除非学业太差!”
    有人道:“若是在此处找到皇太女,那就得把谏书改一改,请皇太女好好读书……”
    “读什么书?”忽然有人走出门来。
    人一出来,便有人惊呼:“叶十八!”
    大名如雷贯耳,众人人人听过,有人便笑道:“十八,你怎么在这里,我们在说皇太女读书的事……”说着颇骄傲地回头,对夏侯淳道,“指挥使方才给的皇太女文章,我等自愧不如,但书院里也不缺英才,这位十八兄,文章好,实务佳,算术强,更兼一手好骑射武艺……”
    夏侯淳似笑非笑听了,一点头,上前一步,一撩衣袍,单膝跪地,“臣见过太女殿下,殿下千岁!”
    衣甲齐响,他身后卫士哗啦啦跪了一地。
    “……”
    第124章 战绩斐然的皇太女(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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