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还有更大的阴谋在暗处蛰伏,时刻等待着张开满嘴獠牙。
    但她不敢和狄一苇说。
    狄一苇多年旧伤,靠福寿膏勉强压制,其实也就是以毒攻毒。如今失去膏药,又受此戕害,病毒入骨,旧病就汹汹而来。
    赤雪很担心她,怕和她说了这些,她如果压制不住冒险现身,会引来杀身之祸。
    她知道了狄一苇放出皇太女假消息的事,但她不以为意。
    太女如此强大,不怕被人借势。
    太女如果能及时赶回来,就一定能力挽狂澜。
    希望她能尽快解决西戎的事,早些回归。
    永平军要出大事了。
    旁边,刘琛的药卖不出去,只好自己拿起来吨吨吨喝完,碗一放便催促两人,“快躲起来吧。”
    说着掀开地毡,露出底下一个洞。
    地洞里有人探出头,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却是一直窝在地洞里睡觉的夏侯淳。
    他派了人去西戎试图给铁慈传递消息,两国最近封锁边境,消息滞后,原有信息网都被斩断,如果铁慈深入了西戎内部,没人报信是不可能及时得到国内消息的。
    他自己却不能去,他是有品级的武官,无令出国境,就是谋逆死罪。
    他护着狄一苇和赤雪,一路回永平大营,绕过各种关卡,从军营中穿越,一路上遇见不少危险,也得过无数有意无意的庇护,最终走到了离大营最近的牛头岭,当时几乎一里一个关卡,旁边就是牛头岭三千人营地,眼看就要无处可去,那时候狄一苇才开口,要他们一起去牛头岭营地。
    夏侯淳在潜伏期间已经做过简单调查,知道这个尽人皆知的将帅不和的典故,但他没有表示任何怀疑,就真的带着两女过去了。
    然后果然得到了最大的庇护。
    对此,夏侯淳的态度是:草灰蛇线,瞒尽全军,你们女人果然阴险。
    他对狄一苇的印象更坏了。
    狄一苇倒是对这位懒猫一样的指挥使稍稍改观——那一路无论怎么艰难,夏侯淳没有动过一丝放弃的念头,最后躲藏牛头岭之前,明明牛头岭的提议像是她在发疯,而夏侯淳找到了一处看上去比牛头岭安全得多的隐蔽地,夏侯淳却并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便选择了向牛头岭进发。
    他甚至都没猜疑过她有可能出卖他寻求逃生之机。
    皇太女麾下,果然不凡。
    三人进入地洞,地洞挖得粗糙,就一间小室,但是铺了温暖的被褥,还备了很多食物,若不是怕泄露气味,狄一苇每次看见都恨不得喝一壶小酒。
    地上散落着一大堆夏侯淳剥的瓜子壳,狄一苇用脚踢开,夏侯淳白眼向天。
    上头,刘琛铺好木板,垫上毯子,往上面一坐。
    外头脚步声响起,他粗声大气地咳嗽,擤鼻子,眼看门推开,猛地擤一下,手一甩。
    走在前面的楼析眼疾手快,往后一让,啪地一声,大鼻涕甩在了落后一步的黄明身上。
    黄明哎哟一声尖叫起来,抖着袍子哆嗦着嘴唇厉声道:“卫将军,你这眼往哪里看哪?哎哟恶心死我了!”
    楼析将他一推,道:“公公赶紧回去换衣服吧,这就是个粗汉,没得惹您生气。”
    黄明这几天也没少跑各营,早就又累又烦,又实在没法再穿这恶心衣裳,翻个白眼摇摇摆摆地走了。
    他走后,站在最后的萧常嗤笑一声,不屑地看一眼刘琛,转身去检查营里了。
    楼析走了进来,刘琛正要故伎重施让他早点滚蛋,却见楼析从衣裳里摸出一壶酒来。
    刘琛眼睛立即亮了。
    他没别的爱好,就爱喝点小酒,可军中严禁饮酒,他为此没少偷偷去镇上喝酒,也没少被狄一苇处罚,两人之间的龃龉虽然是做给人看以备万一的,但是为这件事没少挨训也是真的。
    最近为了藏匿指挥使,他滴酒不沾,如今看见酒,只觉得浑身都发痒。
    底下狄一苇隐隐闻见酒味,皱了皱眉。
    夏侯淳缓缓地,握住了身后的刀。
    上头微微震动,木板嘎吱一响,楼析坐下了。
    刘琛看一眼他屁股下的毯子,呵呵笑了一声。
    “来,咱兄弟好久不见,先喝一杯。”
    刘琛和楼析关系其实还不错,但此刻他不敢喝酒,正想拒绝,楼析把酒壶塞子一拔,酒香浓郁,刘琛闻一口,眼睛就亮了。
    “这好像是盛都闻名的四季沉啊!”
    四季沉是前些年刚推出的名酒,酒色清冽酒香醇厚,饮之者四季沉溺不愿出酒乡,是以有此名。
    这酒限量购买,因此被炒热,十分昂贵,刘琛也是好几年前无意中尝过一小盅,自此念念不忘。
    “萧副指挥使送了我一坛,我来和你这老饕共享。”楼析语气平淡,熟练地从桌几下拿出刘琛藏起来的酒杯,一人倒了一杯。
    木板下,夏侯淳给狄一苇打手势示意,这酒是名酒,楼析这小子忽然拿出来和刘琛共享,显然来意不单纯。
    狄一苇面无表情,极慢极慢地嚼着肉干。
    上头刘琛已经抗拒不住诱惑,接过了酒杯,一口下去,脑子都快要飞了。
    他本来担心楼析发现了什么,是来套话的,但是楼析并不说话,只心事重重地一杯接着一杯,刘琛怕他把酒喝完,急忙也给自己一杯接着一杯。
    地洞里,狄一苇慢慢站起身,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刀,赤雪见状拉住了她,给了她一把渊铁打制的匕首。
    铁慈给两个侍女都配备了渊铁武器,只有渊铁,才能穿过木板和毯子,无声杀人。
    三人都站了起来,细细听上头对话,揣摩着楼析的位置。
    目前还够不上。
    上头很沉默。
    转眼酒下去了大半壶,楼析才道:“我昨夜梦见指挥使了。”
    正举着匕首找位置的狄一苇手一顿。
    刘琛手一抖,险些把酒泼出来,急忙把嘴凑上去喝了,才道:“咦,你不就是指挥使。”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刘琛牢记自己的人设,“嘿!你说那婆娘啊?记得她干嘛?说不定早就死在荒山野岭了。”
    楼析凝视着他,道:“刘兄,我很想她。”
    刘琛猛地咳嗽起来。
    底下,夏侯淳一脸被恶心到的冷笑,赤雪却有些担忧地看着狄一苇。
    她早就看出楼析对狄一苇情分非同寻常,所以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爱她就要毁了她。她不知道狄一苇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如此静海沉渊,面带讥笑而眼眸如死水。
    赤雪不敢去触碰这些,怕这是狄一苇的伤,可这若真是狄一苇的伤,那将又是一场危机。
    上头,刘琛咳完,一脸不可思议地道:“指挥使你说什么?”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道:“狄一苇不是你揭发背叛的吗?你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底下三个人都无声一叹。
    蠢货。
    上头楼析眼底精光一闪,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拈了酒杯,靠墙一坐,缓声道:“她的命是我救的,三次。她的事务是我一手打理的,从无违拗。甚至她和你不合,为了帮助她缓和和麾下的关系,我特意和你做了好友。这十年,边关风雪,我陪她巡视边境,陪她彻夜不眠,陪她上战场,陪她刀里来血里去,陪她应对这世上一切难关,多少夜里我在帐外守候听她咳嗽,多少白天我在她身侧一尺后等待,她一回头永远看见的是我,我一抬头,永远看见的也是她。”
    刘琛已经听呆了,赶忙喝一杯酒压惊。
    底下,狄一苇微微举着双臂,还是一个在寻找出手位置的动作,却已经很久没动过。
    她记得当初彼此都还是一个小兵,寒夜里一张合盖同卧。
    她记得沙场上刀枪无情,而他总在她身后冲锋。
    她记得尸首成山她在最底下,连战马都弃她而去,只有他用一双手扒到鲜血淋漓,从冻土里抢回她的命。
    她记得永平关内的每一寸土地,都他伴随踏过。
    她记得旧病发作咳嗽难眠,每一睁眼都能看见他在帐篷上的倒影。不算高大却巍巍,叫她安心。
    她记得多少次无意中回头,他都在一步外守候。
    十年边关风雪过,再回首不见你我。
    地洞下三人默默。
    夏侯淳和赤雪都凝视着狄一苇,她的手举了太久,像一个投降的姿势。
    对命运和旧情投降。
    上头,刘琛却又忍不住了,半醉着,醺醺然地问:“副指挥使,你既然这么上心,又何必那般令指挥使伤心?你不想着以后吗?”
    “我正是想着以后才这样做。”楼析道,“她太累了,再这样下去,她活不长。我劝过她很多次,功成身退,离开永平,告老还乡,还能有个好收梢。但她不听,她要将一生都奉献给这边境给这边城百姓,却不想想不谈战场凶危,朝中多少人盯着她的兵权,她一日不拱手相让,那些人便一日不休,到得最后,想要马革裹尸,怕也是奢望……”
    狄一苇忽然动了,手中匕首对准某处,缓缓地扎了上去。
    却在此时,上方的楼析一倾身,一把抓住沉默的刘琛的双手,“我只是想和她归隐田园,此后安宁度日;我只是想保护她,不要那么累;我只是想她能放下加于自身的重担,做回轻快的她自己,她做不到,我只是想帮她做到!”
    狄一苇停住,刀尖已经穿出地层,木板,差一点就要刺出地毯。
    但楼析这一倾身,已经离开了那个位置。
    头顶微微震动,楼析的位置挪动,赤雪听见木板被压出微微的吱嘎之声,这地洞做得粗糙,楼析如果精细一些,是很可能发现的。
    现在位置好像在她头顶。
    她接过匕首,也慢慢向上插。
    上头一阵沉默,忽然楼析道:“……她在你这里吗?”
    赤雪也顿住。
    ……
    对西戎王宫的攻打开始了。
    铁慈这几日,看着裘无咎的军队,准备充分,却无法越过天堑一样的王宫,只能从第一层开始攻打,并且讨不到一点好。
    第一道闸门放下后,整个第一层封宫,山壁成了整体。丹野下令拆掉第一层所有宫殿,拆出来的土木砖石,就地作为了檑木滚石。他在闸门后操纵机关,最初一个小队从山道上冲来时,他岿然不动,直等到山道上挤满了士兵,每个阶梯都满满的人之后,才猛然拉动闸门后的扳机。
    轰然一响,一级阶梯陷落,一堆人滚入了陷阱中,被里头的毒石粉烧坏了眼睛。
    中间几级翻转,背面都是铁刺,一群人被直接穿在刺上。
    上头几级断裂,射出无数小箭,将一群人扎成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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