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大干净的活,她不能做,却必须有人去做,没想到容溥什么都没说,就默默替她做了。
    狄一苇在她身后道:“他挺有心。”
    她语气里有种淡淡的怅然。
    铁慈不接这话,道:“我来迟了,害指挥使吃了这许多苦。”
    狄一苇道:“你应该遗憾你没看见我的好身材。”
    铁慈一笑,道:“北地的澡堂子不是很有名,回头你请我洗澡,不就见着了?”
    两人相视一笑。
    两个内心强大的女子,便将这世上所有女子都不能承受的巨大屈辱,给揭过去了。
    狄一苇道:“北地的澡堂子是真好地方,回头打退了辽东那群毛熊,我请你去。那里头不仅有搓背修脚,还有歌舞酒食杂戏,还有貌美的小倌儿……”说着对铁慈挤眼睛,“不过你那位……对了你那位呢?”
    铁慈道:“说到这里,我正要和指挥使提,我要借兵。”
    ……
    “报——”
    传令兵的声音极有穿透力地传入堂中。
    堂中的将领们齐齐抬头,都露出诧异之色。
    堂上正在讨论大军接下来的动作,一部分人提议趁着狄一苇被夺权,边境士兵士气低迷的大好时机,高歌猛进,不说拿下大乾,也要吞下北地,夺了这肥沃疆土,胜过苦寒之疆,日后好生经营,辽东也就有了彻底吞并大乾的时机。
    一部分则表示狄一苇并没有去盛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只要她在,沧田关的顺利就不会再有,而战线过长,一旦僵持,辽东大军很可能陷在北地。
    正争执不下,听见这一声传报。
    “报大王足下!狄一苇已归永平军,现右军三万及蝎子营三千已出营!”
    众将纷纷转头。
    “另大乾皇太女已出现在永平军中,据闻将亲征沧田!”
    这回众人都坐不住了,霍然起身。
    “当真?萧常黄明等人呢?”
    “不知。但狄一苇回归当日,主营曾有异动,黑烟蔽日,嘶杀之声不绝。”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道:“不会狄一苇把萧常黄明都给杀了吧?”
    “那不可能!那都是萧家派系的人,狄一苇要是和萧家作对,后头也别想安生了。”
    “不还有皇太女撑腰嘛。”
    “那算个什么玩意。一个傀儡,来了永平,也不过是个摆设。之前就说她在,如今既然不自量力要亲征,正好,杀了大乾的继承人,让他们乱去。我们也好多夺几城。”
    “不妥,不妥。”
    “有何不妥?难不成你还怕那皇太女不成?”
    “说什么笑话,谁怕她了?只是狄一苇既然重掌兵权,又这么快反扑沧田,那永平一线便再也不能趁虚而入。便如我先前所说,梁士怡虽败走,但尚有残兵,一旦在后头勾结了什么人生事,咱们便是腹背受敌……”
    众人听着有理,纷纷点头,都知道那后头,不过指的是还被羁縻在冷宫的二王子。如今大王为剿灭梁士怡和攻打大乾,不在汝州,这万一二王子和狗急跳墙的梁家勾结在一起……
    却听座上人道:“早日夺大乾北地,再回转扫清梁士怡,何来腹背受敌?”
    大王这话一说,众人便沉默,好半晌,有人低声道:“可是狄一苇既然回归,永平便固若金汤,想要‘早日解决’,谈何容易……”
    座上人便一笑,悠悠道:“是吗?不容易吗?”
    ……
    永平主营西北角,是关押有罪士兵和人犯的地方,狄一苇军纪严明,这一处临时牢狱平时都是空着。
    今日却关了两个人犯,崔轼和黄明,一东一西地关押着。
    黄明被烧得厉害,躺在铺板上呻吟,崔轼一看就是那种虚弱又懦弱的书生,面色苍白地蹲在牢狱角落。
    看守的士兵心系着前方的大战,满心期待着打退辽东立上战功,却被派来看守这两个晦气东西,心情都不大好。
    因此哪怕赤雪跟过来再三嘱咐要小心看守,士兵们当面点头称是,内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都觉得皇太女英明神武,身边人却缺了一份豪气。
    饶是因此,因严格的军令,看守的十个士兵还是分成两班,守死了唯一的出口。
    无人发现,黄明看着崔轼被押走时,眼底露出的喜色。
    午夜时分,一班睡觉了,一班还在门口。
    一条黑影从东边的陋室里飘了出来,飘过幽暗的长廊,飘过黄明的囚室。
    黄明正痛得睡不着,看见黑影飘来,并不意外地招手,悄声道:“崔轼,来救我啦?快,快。”
    黑影在栅栏外站定,黑袍微微动了动,一股幽幽气味飘散开来。
    几步之隔的士兵听见里头隐约动静,走了过来,还没靠近,蓦然倒地。
    黄明嘿嘿笑了一声,从铺板上坐了起来,道:“这就是你说的驱魔之毒吗?”
    “不是。”
    “那你之前说的布下的引子呢?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发作?到底怎么控制的?我按你的要求已经调了棉衣来永平,不日也就到了,你快把驭使之法说给我,我们翻盘还来得及。到时候大军就是咱们的狗,你就是太后眼里的功臣,你要的功名田宅,要多少有多少!”
    黄明迫不及待地张开手,仿佛伸手就能拿到崔轼之前画给他的大饼一样。
    崔轼也就伸手,放了一物在他手中。
    “这是什……”黄明眼睁睁看见那玩意像一泡鼻涕或者一口痰,忽然就消失在了他的掌心,随即他猛然弹跳起来,浑身的血色好像都忽然涌上了头脸,灼灼的热,喉间呼哧呼哧冒出炭火般的气息来,他勒紧勒自己的喉咙,抽搐着倒了下去。
    崔轼一直冷冷地看着他,等他蜷缩成一只红虾再无动静后,听见外头换班的人的脚步声走近,他再次不急不慢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地上又多四具尸首。
    崔轼已经换了普通士兵的衣裳,由仅存的一名士兵带领着,慢慢走了出去。
    一路向着营外走,夜间大营不许随意走动,自然不断被人拦下来询问,但是每次都顺利地被放行,过了关卡,越走越远。
    夜色里,一切都很安静有序。
    只隐约随着人的脚步,响起叮铃叮铃的细微声音。
    ……
    铁慈此时正前往校场上查看发放新棉衣。
    士兵们的棉衣已经穿了三年了,今年应该统一更换,狄一苇之前就往兵部和户部打了报告,但是迟迟未获批准,户部喊没钱,兵部说再穿一年。
    黄明萧常来了之后,为了笼络人心,许诺着今年全部换新棉衣,另配一副皮甲。并且速度很快,前几天已经运到开始下发,今日是最后两个营来领。
    因为是黄明和萧常给的东西,铁慈特地亲自来看。怕有问题。
    她还拉上了容溥,因为他对毒物比较有经验。
    出帐的时候,容溥拉过了她的手,道:“好久没给你把过脉了,西戎王城那一针,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效果。”
    铁慈没让,道:“还没多谢你在王宫城墙上冒险出手,我听说你当时受伤了,如今可好了?”
    容溥挪了挪靴,道:“自然是好了。”
    铁慈瞟他一眼,没说话,放慢了脚步。
    虽然这种皮肉伤,对她不过一两日的事。但是容溥不同,公子娇贵,体质又弱,受伤之后又急于追赶她也没好好休养,显然至今还没愈合。
    但铁慈不拆穿。
    容溥却已体味到皇太女的体贴,眼神含笑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欲说还休,看得铁慈浑身一炸,急忙转开视线,却见容溥又皱起眉,道:“我那一针,果然治标不治本。”
    “嗯?”
    “你最近赶路,作战,奔忙,焦灼,很久没有休息,耗损极大。”容溥道,“我能感觉到你经脉又有窒滞之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天赋之能。”
    “为什么是我的瞬移能力最容易出问题?”
    “因为瞬移损耗最大用得最多。”容溥道,“看起来天赋之能不需要真力推动,但其实它们还是因真力而运行喷发。真气运行的稳定与否,决定你天赋之能稳定与否。无论哪一样能力,都需要庞大的真力支持,显然随着你的天赋之能不断开启,真力的蕴积逐渐难以支撑……所谓物极必反,殿下,臣建议您不要再开启天赋之能了。”
    “你以为我想?”铁慈苦笑,“一开始我需要自行运转真气冒险逆冲,才开启了透视;后来变成生死关头真气自动逆冲开启;再后来变成只要我具有强烈愿望,真气流动就开启了;上次好像是我一生气就开启了;再往后,会不会我叹个气,吃个饭,喝口水,就开启了?”
    容溥显然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情况,想了半日,叹息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这世上哪有永恒的幸运呢。”铁慈也赞同,“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有个法子可以试试,所需的药方正好去西戎一趟搜集齐了,等我练好药,再辅以……”
    “需要多久?”铁慈打断他的话。
    “最少半月……”
    “那没时间。”铁慈再次打断他的话,大步向前走。
    “殿下!”容溥追上去,“您本不该亲上沙场,坐镇后方指挥反而更能让所有人安心,这时日正好让臣为您施治,否则任由拖延,谁知何时会给您带来灾难,就像上次西戎那样……”
    “我知道,我明白,可我真的没有时间。这次战后,等我解决了问题,我一定好好治。”
    “殿下,是容蔚出事了吗?”
    铁慈停住脚步。
    容溥并不情愿说出这个猜测,可他从未在铁慈眼眸里看见这般焦灼之色。
    在外人眼里,铁慈是那沉稳尊贵,八风不动的皇太女,连步伐步距都一样。
    但只有他看清了那沉稳底色下,皇太女眼眸里,冰封千里,烈火不灭。
    能让以大局为重的她,如此牵肠挂肚,不顾安危,像奔命一般不断向前的,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心底泛起苦涩的滋味,但瞬间平复。
    他要做的是流芳百世的名臣,功臣彪炳阁上留像第一,可不是拈酸吃醋的怨怼小男人。
    他选择了大乾皇朝唯一也注定是第一的继承人,走上了和父祖不同的道路,容家的战车轰然往危途而奔,而他立在原地,迎风举臂,想要力挽狂澜。
    在此之前,他要永远立在她身边,江山万里,红尘千变,血火星霜,一一历遍。
    醋过一霎,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他道:“那殿下,且让我为您施针,以尽量减轻发作的力度和可能。”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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