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转身回头。
    慕四被她救下之后就晕倒了,为了防止他被误伤,她将他藏在了一处隐蔽的崖缝后。
    慕四是辽东王子的随从。
    那慕四是不是也……
    丹霜的眼眸红了,咬牙没说话。
    戚元思忽然问夏侯淳,“太女如果醒来,问起是谁救了她,我们该怎么说。”
    夏侯淳不语。
    他懂戚元思的意思。
    不能和太女说是容蔚救的。
    太女为他,已经牺牲太多。她的身份地位,注定选择的人必须清白忠诚。
    决不能是叛逆臣属之子。
    更不能是个已经对她下手过的叛逆臣属之子。
    如今身份挑明,立场成仇,如果还藕断丝连,会给她带来何等巨大的灾祸,谁也不敢想。
    “那该说是谁,你吗?”
    戚元思一笑。
    “我还没那么无耻。”
    夏侯淳沉默,半晌道:“殿下若问,就说是容监院最先发现了她,我们一起救的吧。”
    戚元思看了他一眼。
    这是殿下身边的指挥使,也赞同殿下选择容溥吗?
    “也好。”
    只要对殿下好就行。
    丹霜咬牙没说话。
    她一直不赞同太女和容蔚在一起,就是因为身份,当时诸般猜测,如今都已成真。
    还是最坏的那一种。
    难怪无论是容蔚,还是殿下,都不愿意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都是聪明人,哪有真正看不破的迷局,只是心知肚明,看破就是破灭。
    看破容易,堪破却难。
    夏侯淳目光在铁慈身上扫过,她裹着明显是男子的衣袍,夏侯淳向丹霜示意给太女换衣,自己背过身去。
    等衣裳换好,丹霜抱起铁慈,铁慈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面对众人惊喜的目光,她视线却有些茫然,似乎有点诧异自己看见的竟然是夏侯淳。
    夏侯淳道:“殿下,你醒了。”
    铁慈目光转动,“我在哪里?”
    “我们还在五色原,你险些被辽东人带走,是容监院先发现了你,我们好不容易才救下了你。”
    “扶我起来。”
    夏侯淳扶起铁慈,铁慈目光转动,旁边戚元思已经把那具大张着嘴的尸首挪开,那一片的血与冰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
    “殿下……在找什么?”
    铁慈收回目光,“没什么。”
    也许是真的吧。
    慕容翊那性子,真要是他救她,绝不会不留下证明,让别人冒功。
    既然没有,那就是没有救吧。
    她后来的记忆都很模糊,就记得当时听见定安王对慕容翊的许诺,王位,继承人,极好的亲事……然后他把她拖了过去。
    动作很粗暴,伤口很痛。
    后来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耳边说了复原两个字,又感觉手下有什么东西,就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复原那东西,向着正朝自己走来的人扔了过去。
    轰然炸响响起的时候,她就真的晕了过去。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如果真的是慕容翊救了她,他也受了重伤,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哦,他不能留,他得跟着自己人走。
    狄一苇的大军,从此刻开始,就是他的敌人。
    她也是。
    铁慈闭上眼睛。
    丹霜凝视着太女,看见太女目光从寻找、失望、到如死水一般的沉寂。
    像天际最后一点日光猛然一跃,挣扎出一点深红余晖,随即却又更快地沉落于西山,换一弯冰轮清辉冷冷,不热人间。
    她抿了抿唇。
    看夏侯淳抱起太女往回走,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藏着慕四的地方。
    那个浅浅的山洞里,却已经没有了人。山壁上划着一行字。
    “多谢相救。急事难留,江湖珍重,等我回来。”
    丹霜沉默着看着那行字。
    眼底微微闪烁起晶莹。
    幼年即被抛弃,她没落过泪,因为怕哭了,更没人喜欢,没人要她了。
    等到被太女收留,过上好日子了,她虽然还是不爱这人间,但是内心满足,更不觉得有什么好哭的。
    但是如今她才明白,什么叫天意残忍。
    就像花开在最好一刻逢上风雪,转眼冰封晶莹,那美依旧在,却再也触不及,嗅不得。芬芳馥郁从此留在梦中,写在词里,书在笺上,年年月月取次回顾,冷淡无香。
    心中一片酸涩难明,却不知是为太女,还是为自己。
    她缓缓蹲下身,抱住了头。
    双肩蝴蝶骨微微颤动,也似一只临风颤颤的蝶。
    ……
    之后的战役铁慈没参与,她留在了大营中,营中还有很多被毒倒的士兵,容溥在那几日疲于奔命,先是赶在沧田关大战之前赶到三路大军那里,将棉衣中的铃铛拆下。
    好在因为怕被发现,也需要控制发作时机,铃铛塞在棉衣角落,并且用棉花塞紧,只有在对战中,撕裂衣襟,扯走棉花,铃铛响起,那潜伏的毒才会发作,跑得越快,铃铛响动越急,毒发越快。
    毒是早早潜伏的,铃铛的特殊响声是催化的引,这原本是崔轼给萧常献的计,用毒控制住大军,狄一苇乖乖去盛都受审便罢,如果试图夺回军权,萧常便可以控制住大军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谁也没想到狄一苇回来得那么快,皇太女下手那么决断,加急做好的棉衣还没发完,她们已经夺回军权,皇太女甚至不由分说就杀了萧常,斩了萧家亲军。萧常的计划完全没有实施的机会。
    但也谁都没想到,崔轼竟然暗中还联络了辽东,将这个消息卖给了辽东,以求庇护。定安王正是因为有这一层保障,才敢于带着慕容翊,既想杀了皇太女,又想夺了渊铁武器,顺便还想抢了大乾国土。
    幸亏狄一苇大战中目光敏锐及时止损,在大营的赤雪发作后容溥及时发现。
    中毒人数虽多,没有铃铛就不会发作,后续解毒慢慢来便是,因此之后的战役没受影响,容溥带人在营中不断配药,还要照顾重伤的铁慈,忙得数日便瘦了一大圈。
    铁慈养伤中一直密切关注战场情况,辽东那边说来也奇怪,似乎上层出了什么事,辽东王一直没出现,一开始辽东大将还悍然抵抗,后来渐渐便失了信心,某夜弃城而逃,带领残军回到辽东,将刚刚夺得的沧田关及周边百里区域丢还。
    至此大乾大获全胜。
    而辽东那边,听说原本被压下去的梁士怡部死灰复燃,在西宁一带流窜作祟,辽东现在自顾不暇,若不是大乾这边士兵还在解毒,狄一苇那架势,恨不得也以追捕辽东王为名,顺道拿下西宁。
    这场毒的始作俑者崔轼,在铁慈残存的印象中,她当时火药弹应该是投向他并且炸中,事后她命人在战场仔细寻找,却未曾找到崔轼的尸首,当时辽东军队留在五色原的尸首非常多,铁慈一度担心崔轼有法子隐藏,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罢。
    但是崔轼本就瘸了,那一炸必定有伤害,希望他早日魂归极乐。
    周边诸人都发现,皇太女在五色原一战正式揭开身份之后,沉默了很多。
    本来全军将士目睹她在战场上的英姿,都十分仰慕,渴盼亲近,狄一苇表示太女最好抽空给全军训个话,这本是铁慈之前一直孜孜努力的事情,毕竟这代表着狄一苇的接纳和臣服。
    换成以前她八成早就看似平静其实朕心甚慰地同意了,但这次她却懒懒拒绝了,整日躺在自己的帐篷里挺尸,连朝廷里她的太傅和陛下来的加急文书堆得山高,她都不曾理会。
    文书自然是催促她回京的,一年历练期满,成就斐然,更兼和萧家的斗争已经趋于白热化,对她个人的形象营造也到了最巅峰,这大好时期不赶紧回去摘果子还等何时?
    换成以前铁慈也早已春风得意马蹄疾地蹦跶回去了,这回却硬生生让文书一封压一封,也没有走的意思。
    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她留下了对西戎的孚山通道,她也接受了后续丹野特意派人送过来的护卫,但是那些人她专门留在了孚山通道那里,她的太女九位在边境解除戒严后陆续到达,也被她派到了对西戎和对辽东最近的边境线上。
    大家都知道她在等待什么。
    然而日子平静地一天天过,什么消息也没有,辽东在边境压了更多的军队,对在自己国境外始终探头探脑的皇太女的密探十分警惕。
    这一年过年,铁慈是在军营中养伤度过,她在营帐中慢慢雕刻,士兵们在外头围起篝火欢庆,嚷嚷着太女怎么还不出来。
    铁慈最终出去和大家喝了一杯酒,举杯对着苍冥的时候她想,那个人在做什么呢、万家团圆她未团圆,他想必也还在路上。
    但终究是不同的路了。
    回想这一年,仿佛已经过了半生,到头来鞭炮声中回首,原来十七尚未满,心境却已如耄耋。
    出来后的第一个年节,她以为能和他一起过的。
    命运如浮云聚散不休,像闪电犁过心田,似大风卷去旧事,雷暴隆隆,将恩仇都埋葬在劫灰里。
    当案几上催促回京的文书快要半人高的时候,容溥等人终于耐不住了。相约聚齐了去和皇太女谈谈,也好早日劝她回京,莫要错过良机。
    一行人选个大早,前往太女营帐,早上刚睡醒脑子比较糊涂,或许能说动太女。
    然而众人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发现营帐灯火未掀,丹霜从里面走出来,道:“太女说了,今日便回京。”
    众人喜出望外。
    消息传出去,整个军营欢声雷动。
    这要给萧家派系的人看见,八成得奋笔疾书,写一篇“太女荼毒军营,临行士兵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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