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朱彝的吼声就满院子都能听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咱们的稿子刚刚完成,还没付梓,如何市面上就有了第七卷?谁泄露的?!”
    朱彝抖着手中崭新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素蓝色封面上慈心传几个大字十分显眼,那书名还是他亲自题的,整本书的印刷,装帧,字体,纸质,完完全全就是慈心传的版本,甚至纸张好像还更白一点。
    暴怒之下的朱彝将书稿翻得哗啦啦响,越翻,最初以为泄稿的恼怒便越降,他发现不对劲了。
    稿子刚刚定稿,便是泄露,印刷也要几日,而且他这里印刷的慈心传不计成本,已经是业内独一份的精美讲究,除了他这里,还有哪家财大气粗的能在短时间内印出这么精致的书稿来?
    那就是伪作?
    “岂有此理!皇太女传也敢伪作!等我查出来,非叫他倾家荡产不可!”朱彝日常性子不错,却最受不了“抄袭”“伪作”之类的辱没文人的行径。已经出离愤怒,拿了书稿就要向外走。
    却有人道:“这书写得……”
    “书写得怎样?粗制滥造么?”朱彝下意识问。
    “倒也不是……我说不好……您自己瞧瞧?”书坊一个帮工笑道,“和咱们的不能比,但就……还挺带劲儿的。”
    朱彝倒来了好奇心,当真坐下来开始翻着,翻着翻着,眉毛就挑了起来,越挑越高,越挑越高,就快飞出额角了。
    周边书坊里的负责誊写宣传售卖的帮工和负责分工写稿的书生们也翻看了起来,这都是他们发现忽然没人来问第七卷之后,出门在别的书坊发现的,那些书坊老板把书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引得人人争抢,他们挤进人群抢了几本,拿到手第一时间竟恍惚起来,仿佛那真是自己书坊独家印出来的慈心传一样。
    此刻把书一翻,有人诧异,有人兴奋,有人脸红,有人抛书捂眼,有人把书猛地合上,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打开,反复观摩,嘿嘿直笑。
    朱彝飞快地看过去,不住地道:“咦,这里头对永平军和辽东大战细节描述也很详尽啊,这抄子也参加过战役?”
    “咦,五色原之战中辽东王在哪里,带了哪些人,咱们也不清楚,这位写在五色原西北角的矮山上,还带了好几位王子观战……真的假的?”
    “容蔚?他怎么出现在第七卷里?还救了太女?太女不是容溥他们救的吗?啊呸!欺世盗名之徒!”
    “这都写了什么?描述战争一笔带过,倒把容蔚和太女之间种种写得这般香艳?”
    “什么海上初见,什么乾坤颠倒,什么书院定情,什么你猜我昧……”
    忽然听见呜呜哭声,他猛一回头,看见一群人看得如痴如醉,不可自拔,其中一个年轻帮工,还抱着书呜呜哭起来。
    “呜呜呜太感人了。”
    “呜呜呜这什么神仙爱情!”
    朱彝:“……”
    不行,这像话吗。
    盗版还搞倒正版了?
    朱彝将书一搁,就准备带着人去查那幕后盗版书商,结果喊了好几声,无人应和,众人都沉浸在更加细腻的情节中不可自拔。那个哭点低的,还时不时擤一擤鼻涕,哽咽几声。
    朱彝:“……”
    过了半晌,他把书捡起,瞄了几眼。
    然后他也坐了下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道,“我先看几章,看几章我就知道对方深浅几何了!”
    然后他这几章又几章。
    然后他就看到了最后一页。
    然后他和帮工们一样,错过了早饭。
    ……
    从朱彝所在的四合院往后走,转过三个不长的小巷,也有一个差不多的小四合院。
    现在四合院里人来人去,抱着书的,拿着纸的,运送雕版的,川流不息。
    门口有无数书商,带着大车挥舞着银票挤挤挨挨,拼命往门里挤,“给我来一千本!”
    “我要三千本!”
    “我先来的,你让开!”
    “放屁!我昨天就带铺盖卷儿睡在门口了!”
    大门猛地打开,一群人前赴后继地砸进门里,手里的银票还没丢,在开门的人眼前金光闪闪地拼命挥。
    开门的人看也不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道:“今日卖完了,下一批明日才能印出来,明日赶早。顺便说一声,三日后出第八卷。”
    众人发出懊丧又兴奋的嘘声。
    懊丧的是今天抢不到货,失去发大财的好机会,这新出的一卷,虽然换了书商,但是印刷更好,内容更劲爆,加上了原本没有的情爱情节,描写还大胆香艳,十分刺激。刚上书架就卖爆了,更关键的是,还便宜!
    比原来的还便宜三成!
    这可不得了,傻子也知道选哪个。兴奋的书商们转眼就把书铺满了盛都的书坊,连带外地的行商也被这般的轰动惊动,买了一些回去试水。
    今日虽然买不到了,但是这家,出新书的速度也太快了!
    马上就要有第八卷了!
    也有人提出疑惑,“这第七卷不是已经写到太女回京了吗?最近也没什么新鲜事,第八卷写什么呢?”
    “第八卷是拾遗补阙卷,主要补足之前七卷关于主角感情方面的故事。第七卷只交代了永平的感情线,将之前的一些经典爱情桥段以回忆和做梦的形式简述,但是大家难道不想知道详细的细节吗?”
    “想的!想的!”
    简直不能再想了。
    没看见妙辞社小姐们派来的丫鬟恨不得堵在各家书坊门口吗,都说她们家小姐自从看了第七卷就疯了,已经好几夜没睡好,辗转反侧想知道容蔚和太女在永平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的每个细节,个个熬得眼通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些书商巴结还来不及,被催得险些掉了魂,此刻听见这大好消息,个个精神舒畅,眉飞色舞,心想总算有交代了。
    朱彝混在人群里,根本挤不进去,连里头出来开门的人长啥样都看不清。听见这一句,眉毛又飞起来了。
    什么?
    还要来第八卷?
    这也忒嚣张了!
    朱彝挤了半天挤不进去,想要质问几句也被各种叫嚷淹没,只好奋力挤出人群,命人赶紧拿着那盗版进宫呈送给太女。
    那边开门的人砰地关上门,往回走,进了充满油墨味道的内室,那里摆放着一张张枣木雕版,无数印刷工匠正在印刷新书,刚旁边的小黑屋里,一部分人正在裁纸,一部人在雕版,一部分人在挥汗如雨地写作。
    那群写作的人中间,一张躺椅之上,躺着一个人,双手抱头,伸展着大长腿,在一群忙碌得不堪的人们中间显得非常悠闲,不过他的嘴可不闲,正噼里啪啦地往外倒词儿,“……说时迟那时快,容蔚猛地从水里钻出,一把抱住了脑袋被撞晕的铁慈……”
    慕四道:“我怎么记得当初你说过,是铁慈去追你,在水里救了脑袋被撞晕的你……”
    慕容翊理也不理他,“铁慈热泪盈眶地看着容蔚,感动地抱住了容蔚,忽然觉得胸部有些不对劲……”
    “明明是你当时看再掩藏不过去,主动从怀里掏出那两块假胸自首的……”
    正听得入神的写手们齐齐转头,怒喝:“闭嘴!”
    掉马甲这么要紧的情节这王八羔子总啰唣什么!
    慕四:“……”
    要不要脸。
    慕容翊悠悠道:“我在想,关于东明县善堂查案那一段情节要不要加进去呢?说起来和我们不怎么相干啊。”
    慕四沉默了,过了一会,硬邦邦地道:“别加。反正你加了也是瞎扯。”
    他说完就出去了,也不留在这挑刺了。
    慕容翊摇了摇头,道:“粪坑里的石头!还是朝三好,朝三要在,一定会软语央求我把他和他的杏花姐姐相遇相知的经历好好润色的。瞧我写的皇太女情爱多受欢迎!”
    一众写手信服点头,其中一人好奇地问:“公子是和太女殿下熟稔还是和那位容蔚公子熟悉?您对两人之间诸般种种真是如同亲历啊。”
    慕容翊笑道:“自然是都熟。”
    众人啧啧艳羡。
    慕容翊坐起身,容光焕发地拍拍手,笑道:“好了,继续干活吧,早些把第八卷和第九卷赶出来,我要拿着全套,作为送给皇太女的寿礼呢!”
    ……
    铁慈刚从御书房回来,就看见赤雪进门来,手里拿着本书。
    她看到封面,笑道:“第七卷出来了?这么快。”
    赤雪神情却有些古怪,将书递给她,道:“您先看看。朱少卿让送进宫来的。”
    铁慈接了书,第一时间便道:“这书装帧纸质更讲究了。”
    赤雪欲言又止。
    铁慈顺手翻开,里头的故事都是她经历过的,不过随便看看,但是她忽然停手。
    因为她翻到了一张插画。
    慈心传之前的几卷也有插画,但都是体现她高风亮节和个人能力的情节,比如她在大牢里救李小姐,比如苍生塔下探索那设计绝妙的密室。比如书院当初的她一人挡在学生们面前,比如她大水中救人。
    然而这张图不是。
    图中,是五色原。
    冰川纵横,死尸遍地,尸体大多着辽东衣甲。
    她躺在冰面上,昏迷不醒。
    身边有个人,半跪在冰面上,吻住了她的唇。
    铁慈久久地看着那幅插画。
    半晌,她猛地翻到书底,果然,书底封上惯例留着印刷书坊名号的地方,已经不是原来的“世彩堂”本,而是“万卷阁”本。
    换书商了。
    铁慈看向赤雪,赤雪道:“这是盛都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书坊,之前没有印过这样的书,也达不到这么大的印量。朱少卿说,一夜之间,铺满了盛都各大小书坊。”
    铁慈沉默。
    印书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写书只是第一个环节,之后要雕版,雕印才是最耗费时间的,这么厚一本书,光雕印就需要个把月,更不要说印量很大,这意味着雕版很多,工人很多。雕版版子本身都不是一朝可以制作很多的,达到这样的印量和这么迅猛地抢占市场,应该需要把业内绝大部分的印书坊的雕版、人力、纸张都汇集在一起才能做到,其间所花费财力不可估算。
    绝不是一个小书坊能做成的。
    这一张插画,只发生在她和慕容翊之间。
    没有其余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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