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里卷着断枝碎叶板凳破鞋,那一点点金光浮沉尤为显眼,像飞了一天的金色蒲公英。
    她伸手一抄,抄着一个小球,小球金光灿烂,上面隐约有小字,她下意识照着读了出来,“若闻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
    随即她意识到这是一段祈福经文。
    最后她读到了落款。
    “……善男飞羽壬申年元月于佛前求佑铁慈。”
    铁慈沉默了一会。
    大乾寺庙里会有祈福用的诸般物事,常用的是长明灯,也有专门用来放飞的天灯。会把祈福经文刻在灯上,认为捡到的人读一遍经文会给祈福者带来福运。
    被陌生人读过的越多,带来的福运念力就会越大。
    她见过有人挨家赠送,也见过有人在寺庙门口请人读经文。
    就没见过放个球的。
    球体金光不同凡响,仔细看是真的镀了一层金。
    如此财大气粗,宛如土豪游街。
    也不知道佛祖嫌不嫌俗。
    看窗下,慕容翊还在不急不忙地放他的小金球,枪里面的球放完了,他伸手将马车板壁一拉,哗啦一下,无数小金球滚落将他淹没。
    铁慈:“……”
    你被黄金淹没的样子,真是无比辣眼睛。
    辣眼睛的慕容翊手一撒,趁着一阵狂风,将那堆小金球都撒了出去。
    金球眨眼就在风中散了。
    铁慈不知怎地就想起师父说过的满大街撒钞票的傻缺。
    慕容翊撒完祈福球,才冲向酒楼,铁慈叹口气,挥挥手,示意护卫等下放行。
    虽然酒楼包厢无数,但那家伙一定会奔向她的。
    果然不一会儿慕容翊进来了,只在外头呆这一会功夫,袍角也撕碎了,领口也开了,露两抹精致锁骨,他也不拢上,斜斜往铁慈隔壁窗棂一靠,唇角含笑看着她。
    铁慈看着那些金球。
    “喜欢吗?”慕容翊站在她身边,眼神追着金球跑远,“昆城城外挂云山有一座挂云寺,规模不大,但据说祈福求告极为灵验。我上山为你求的。”
    那日山上雪大,无法骑马,他一路步行上山,却在山门前被僧人拦下。
    僧人说他身上杀孽太重,也非信佛之人,不必携这满身血腥气息亵渎佛门。
    那日正是他杀了十五的第二天,也是他追蹑着父兄一路,连续解决了五个兄长之后的第二天。他携着五个血缘之亲者的血气,踏碎青山千级长阶的积雪,停在了古朴却残旧的挂云寺山门之前。
    他在山门之前和僧人辩论,从早到晚,从你来我往到舌战群僧。
    从业障因果说到人间八苦,从佛门普度众生说到何以拒心诚之人于山门,从菩提心说到五恶见,从四弘誓愿说到和尚着相。
    他便满身杀孽,然捧给她的一颗心是干净的,誓愿至诚,不曾亵渎了谁。
    身携血腥不入门,还说什么普度众生。
    和尚们给说得满头大汗,让出道路,除夕夜并无香客,他推开庙门,迎面满壁神佛,荧荧长明灯火。
    他在那大殿中抄写经书,彻夜不眠,等到子时末,梵钟长鸣,一年之首,大年初一。
    为她上了第一炷香。
    不必为自己求祷,死后管他阿鼻地狱,却想她能一生顺遂永无忧。
    知客僧说,心诚之人在这殿中抄经,刻录经文于尺简,再请有缘之人诵读,可增加祈福念力。
    漫漫长夜,案牍叠卷,字字句句,都写着他的祈求和思念。
    他又命人做了一马车的金球,一边赶路,一边送球。
    有缘人的要求挺苛刻,他又挑剔,观许多人面目可憎,觉得不配读他为铁慈祈福的经文。
    到今日还剩下许多。
    方才见暴风起,而她就在身侧,心念一动,借这风将祈福球都送上青云。
    捡到的,都是有缘人。
    铁慈道:“为什么用金球?钱多人傻?”
    哪怕是镀金,那也得好多银子。
    “只有用金球才显眼,人们才会慎重对待。如果现实不能让他们有一颗虔诚的心,我希望黄金可以。”
    “你这样一撒,不怕落入泥潭粪坑?”
    “所以用金球,哪怕是泥潭粪坑,也会有人跳下去捞,洗得干干净净,恭恭敬敬去读。”
    铁慈目光落在他手指上。
    指腹很多茧子。比五色原之前厚多了。
    所以这些经文都是他亲手刻的?
    她心间涌过热流,却没说话,转过头去看一点点金光散于天地间。
    赤雪丹霜站在门口,丹霜道:“太女少有如此小性子的时候。”
    她是宽容的,大度的,时常微笑,处处对得起储君风度。
    赤雪微笑:“这正说明了她对慕容公子与众不同。”
    丹霜若有所悟。
    赤雪又道:“而慕容公子其实也并非能低声下气,追逐迁就之人。”
    丹霜道:“他是个疯子。”
    “他能疯到为太女决然弃了一直为之努力的世子之位。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那你说太女还生气吗?”
    “太女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赤雪的笑意里微微无奈,“她只是不想影响他要走的路,不想让他前功尽弃;也不想他踏上她要走的路,让事端变得复杂而已。”
    丹霜皱眉,她不懂这些。
    赤雪也没有解释。
    慕容公子已经是辽东世子,身份便成了彼此最大的阻碍,殿下着手的无论哪件朝政,都不能辽东世子涉入,这无关信任,而是安定属下之心的必然选择。
    试想当辅佐太女收服藩属的属下得知太女和辽东世子夹缠不清,那对殿下还会有信心吗?还敢毫无保留地献策吗?
    这情形放在慕容翊身上也一样适用。
    他自己可以不在乎世子之位,铁慈却希望他能拥有更多自保之力。
    但显然慕容翊并不这么认为。
    赤雪微微一笑。
    她觉得挺好的。
    换成别人,这样的旧事,这样的身份鸿沟,这样的利益诱惑,十有八九就放弃了。
    但是慕容公子不会。
    这是太女的幸运。
    爱情,有时候是需要疯一点的。
    她们家殿下,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爱情。
    赤雪还在感叹,就看见慕容翊忽然翻出了窗。
    铁慈在那边喊:“你又干什么!”
    慕容翊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看见戚元思了!”
    “看见戚元思又怎么了!”
    “某些人皮太厚脸太大,正好趁着今日风大,好好吹吹脑子里的水!”
    “……”
    赤雪到窗边一看。
    好家伙。
    这位不知道从哪把戚元思揪了出来,高高地挂在了旗杆上。
    狂风里,戚元思像个破布娃娃般摆荡着。
    弱小、无助、又可怜。
    赤雪:“……”
    她错了。
    爱情里,太疯也是不行的。
    ……
    戚元思在风中晃荡,双手紧紧抓住腰带,怕腰带被风吹跑了,那他这辈子也不要从旗杆上下来了,就死在上头好了。
    冷冷的风胡乱地在脸上拍,戚元思闭着眼睛泪在心里流。
    他错了。
    他先前就不该祈祷今日来大风的!
    他这回可真的要被刮走了!
    ……
    戚元思没挂多久,被铁慈派人救了下来。
    之所以没亲自去救,是怕某个疯子受了刺激变本加厉。
    等了一会风还是很大,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必须赶紧回宫。
    她只是看了一下时辰,还没说话,楼下一辆马车便艰难地靠近了。看得出来马车用料讲究,分外沉重,用的马也是以力量著称的达延名驹,是以在这马车遍地滚的狂风之中,竟然还能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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