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花之下,慕容翊随着舞伎班子出宫。
    他仰头看烟花,心情愉快。
    因为这烟花是他放给她看的,也因为刚得了一个邀请,不枉他费尽心思混入这舞伎班子,跳了这一场舞。
    刚走下承乾殿的台阶,就被人拦住了。
    一个面貌清秀的官员,站在他身前,斯斯文文长揖,道:“在下刑科给事中谢锦,方才大殿中得见先生舞技,惊为天人,渴欲结交,现在下于折桂楼备薄酒庶馐,还请先生赏光。”
    这看上了人,自然要请客吃饭,自己这等身份,认真邀约,想来这地位低下的伶人也不敢拒绝,届时酒酣耳热,说不得要成就好事,若是个性子温柔的,以书童名义带进府中也未为不可,只是夫人性妒,少不得要委屈佳人一二,多买些衣裳吃食也便是了……
    几句话之间,和眼前人的未来美好蓝图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慕容翊却似乎没听懂,眨眨眼睛,指指自己,“我?”
    给事中笑得温柔,“自然是先生。”
    “我和你素不相识,好端端请我吃饭?”慕容翊一脸不解。
    看来是个单纯好骗……哦不乖巧的呢。
    给事中笑容更深,狐狸看鸡的神态,“所谓一见如故,便是如此。在下在折桂楼已经备了十两银子的上佳席面,就等先生入席呢。”
    说得太文绉绉怕这低贱之人不懂,还是直接点好。
    果然慕容翊立即就笑了,“好!”
    这一笑,给事中目眩神迷,浑身都软了软。大喜着要将人请入自己的马车,不防有人过来,将人一拦,怪里怪气地道:“哟,这是做什么呢。这位小兄弟,可莫要随便和人走,有些人啊,他不安好心。”
    给事中一看,是兵部武库司的一位郎中,素来是个浑人,方才在席中就差没对着这舞伎流口水,偏偏是个行事悭吝的,这是自己对人有意又舍不得花钱,看他要把人请走气不顺呢。
    当下笑道:“原来是张兄,张兄误会了,我对这位先生一见如故,欲请去折桂楼吃席攀交。不如张兄一起?”
    说着一起,对张郎中使了个眼色,眼底露出些暧昧之色来。
    吃饭一起,喝酒一起,有些好事也不是不可以一起,大家都是好同僚嘛。
    虽然一个属于萧派,一个属于容派,但最近两派大佬隐隐有破冰迹象,底下人也不妨先拉拉交情,好酒一起喝,美人一起玩。
    张郎中接到眼色,也便明白了,顿时大喜,把谢给事中脖子一搂,夸道:“够交情,好兄弟!”又伸手拉慕容翊,“上车去吧,咱们给你面子就接着,别矫情了!”
    慕容翊也不抗拒,也便跟着他们去了广场上了车,广场上各家马车无数,婢仆成群,都在等候接主人回府。
    慕容翊上车前,对着暗处看了一眼。
    那些舞女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也不过来。
    本来就不是她们班子里的人,方才还抢了她们的风头,管那闲事做什么。
    倒了过了一会儿,几位小姐出宫,召了班子来问,才知道慕容翊被请走了,几位小姐顿时急了,急忙和内侍说了,让去禀告皇太女一声。
    人是她们想法子带进来给太女庆寿的,人也是太女的人,怎么能给那些混账官儿们占了便宜。
    结果不一会儿内侍就来回话,道无妨,让小姐们各自回去。
    小姐们陷入迷茫。
    无妨,怎么个无妨法?
    那两个官儿带着家丁一大堆,明显软来不成就打算上硬的,容先生就算会点武功,也双拳难敌四手吧?
    回话的是小虫子,隐约晓得一些某人的事迹,从鼻子里哼笑两声。
    太女的原话可不是这样。
    太女的原话是:“准备一下,赶紧找两个合适的人,明儿就可以填补刑科给事中和兵部武库司的位置了!”
    ……
    暗处,一群等候已久的护卫打扮的人,看着慕容翊上了车,不禁皱眉。
    当先一人快步上前,行到广场边一处绿呢大轿前,低声道:“夫人,事情不打好办,这人竟然随着谢给事中和张郎中走了,听说是去折桂楼。”
    在容府,老夫人不许人叫她老夫人,得叫夫人。以至于容府主持中馈的容侍郎的夫人,虽也是诰命,也只能被称呼为太太。
    容老夫人一向是独自坐轿,媳妇和家中其余女眷都不配和她坐一起。
    老妇人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发髻再次油光水滑地顶在了头顶,唯独一张白脸还是青惨惨的,闻言冷冷道:“那就跟到折桂楼再处理。那两个小官既然上赶着,正好推他们身上。”
    “是。”
    马车一路行驶到折桂楼,路上,两个看似道貌岸然的官员,没少仔细打量慕容翊,越瞧越觉得这是个妙品,容颜固然绝色,连平生所见的女子都不及,却又毫无女气,举止行事飒爽又不粗放,利落又不急躁,整个人自带光彩,一切的美都恰到好处。
    因此也就不敢太过心急,按捺着在马车里,一个展示文采,一个展示肌肉,轮番抢着献殷勤。
    慕容翊始终勾着唇角,从小桌抽屉里摸瓜子吃,笑吟吟眼眸流转。
    显得自然又天真,却又不蠢笨,那两人越发心痒,好容易捱到了折桂楼,迫不及待地簇拥着慕容翊下了车。
    两人进楼时,又都对自己的家丁看了一眼,家丁会意,驱散了包厢隔壁的客人,自己等人守住走廊,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包厢里就三人,小二用最快速度上满了菜,就赶紧退下了,走的时候还带上了包厢门。
    谢锦虽然做的官儿不大,家族在盛都却颇有势力,文华殿大学士谢邈是他的堂叔,因此在折桂楼有自己常用的包厢。
    两人在慕容翊一左一右坐了,二话不说,开始劝酒。
    好听话在马车上已经说完了,也不是没想趁着马车黑暗顺便揩点油,然而这位着实千伶百俐,每次手摸过去,他不是弯腰拿东西就是掀车帘看风景,避得天衣无缝,却又神态自然。看不出是不是故意。
    两人便想,这必定是个情场老手。
    如此也好,不必担心吓着了人。
    之所以避让,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贱人矫情,不如灌醉了省事。
    左一杯,右一杯。
    你一杯,我一杯。
    对方醉没醉不知道,反正谢锦和张郎中已经快要醉了。
    谢锦原本还力持世家公子的风度,此刻人也飘了,醉醺醺靠向慕容翊,笑道:“和先生喝了这许多酒,还没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慕容翊也不避让,道:“我啊,我姓容。”
    “竟是和当朝首辅本家么?可有渊源?”谢锦不过随口一问,在他想来,若真和容府有渊源,倒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算是远房亲戚吧,容溥得喊我一声哥。”
    谢锦怔了怔,此时张郎中正好放水回来,一路走着一字猫步,砰一声往慕容翊旁边一坐,托着一边大脸,笑嘻嘻地看着慕容翊。
    醉眼昏花看美人便如雾里看花,越发朦胧迷人,张郎中脾气燥定力差,酒意上涌,这嘴就凑过去了,“哎,喊谁哥呢,这嘴抹了蜜一样甜,给哥哥我闻闻……”
    另一边谢锦也凑过来问:“你说你和容府关系……”
    慕容翊忽然向后一退。
    双手抓住两人发髻一合。
    “砰”一声,两个汗涔涔的脑门,响亮地撞在了一起。
    两人下意识要惨叫,被慕容翊眼疾手快,一人一块螃蟹塞住了嘴,喉间呜呜作响涨红了脸,眼瞅着额头便红肿了起来。
    慕容翊哈哈一笑,轻松拎着两人起身,折桂楼的包厢有里间,备了屏风卧榻,方便酒醉的人歇息吃茶,他把人往榻上一扔,两人叠成了罗汉。
    然后他抬手,把四壁的灯都灭了。
    远处长街上,有人驰马而来,看见折桂楼这一处对街的包厢忽然灭了灯,脸色微变,加快了速度。
    然而还是迟了。
    灯一灭,楼外树丛中簌簌声响,几条黑影扑出。
    下一刻砰地一声,几人撞破窗户闯入包厢,当先之人二话不说,一抖手寒光连闪,噗噗噗噗已经打出十几枚飞镖。
    听得飞镖入肉声响,空气中有血腥气蔓延,黑衣人目光一闪,转身要走。
    却听身后一声轻笑。
    闯入室中的人如遭雷击,下意识要逃,黑暗中慕容翊手一抬,螃蟹腿破空呼啸,正中几人膝弯。
    几人栽倒,慕容翊重新点亮灯火,将那几人脸上面罩撕去,这些人伺机杀人,自然不会携带证明身份的东西,慕容翊跳下楼,顺着几人来处的树丛找了找,不仅找回了几人事先解下的容府腰牌和护卫衣裳,还顺手将负责望风的容府护卫也揪回了楼里。
    将这些人都打断了腿,他衣袖一卷,推翻油灯,油灯落在帷幕上,熊熊燃烧起来。
    然后他捏着嗓子尖叫:“不好啦,甲字三号房走水啦!”
    酒楼最怕走水,这声一出,全楼的人都被惊动,小二们没命地拎着水桶奔来。
    火光从甲字三号房映出,慕容翊和所有张皇逃命的客人们一起下楼走人。
    远处街上,快马奔来的护卫看见火光,心知还是来迟了一步,叹口气拨转马头。
    他身后人问:“哥,不去救人么?里头可是我容府的人呢。”
    领头护卫道:“公子说了,若是事情已经发生,便不必多事。”
    护卫们便回头,至另一条街外的车边,和坐在里头的容溥回报。
    容溥听罢,默然半晌,道:“知道了,回吧。”
    马车转头,往容府方向回,容溥挑开车帘,看了一眼隔街暗影里那抬绿呢轿子。
    祖母还在等消息么?
    注定等不到好消息了。
    先前在席上,他顺嘴给慕容翊挑了点事,本意不过是给这人找点麻烦,免得他在盛都作妖,干扰皇太女。
    而且那几个色胚,能在大殿之上对一个舞者生出色心,继而亲自出马威逼利诱,显然平素也就是个为官不仁的货,既如此,借这事踢出朝堂对太女也不是坏事。如果对方只起色心不动手,自然不会有事,如果动了手,那有什么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谁知道后来祖母竟然和慕容翊发生了龃龉,他当时就知道不好,以祖母的性子,必然会事后报复,而以他对慕容翊的了解,这位不会让那两个色胚占便宜,也绝不会让祖母讨得了好,两方的事凑在一起,弄不好会被对方顺手拿来对付容府。
    祖母是有自己的护军的,是原本狄家军的老军,只听祖母一人指挥。这些年祖母在盛都无人敢惹,一半是因为首辅夫人的身份,一半是因为都知道她手上有上过战场的兵。
    但这对慕容翊无用。
    他让护卫赶来,想阻止后续的发生,这是他身为容家子弟的责任。
    但他也和护卫说了,一旦事情已经发生,就不必再插手了。
    这是他出于大局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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