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一个水盗发现上面要射箭,正好一抬头看见拼命找人的书生,一把将他拖过来,扼住了他的脖子。
    书生惨白着脸软软地挂在他臂膀上,寻人、焦灼、长期的游泳和冰冷的江水,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船上忽然爆发出一声惨叫,那孕妇醒了,看见了自家的夫君。
    她扒着船舷大声哭叫喊叫,奈何此处江水轰鸣,风急猿啸,声音嘈杂,盖过了她的呼唤。
    而书生此刻也昏过去了,显然是听不见的。
    孕妇心急如焚,又转回头给船上人磕头,声声哀哭:“求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
    两人一个先前在水中呼唤,一个此刻在船上哭求,哀切的声音压在滚滚江水和浩浩层云之下,远处血色的夕阳自天尽头沉没。
    众人脸上不忍之色更浓,频频看铁慈。
    而谈秀月今日似乎豁出去了,分外大胆,叫声隔船都能听见,“救人啊!快救人啊!你们都干看着做甚!难道要眼睁睁看人家死了,年少夫妻生离死别,孩子生下来就没爹吗!”
    户部那些官员也忍不住道:“太女在等什么呢?这见死不救,于她盛名有损啊!”
    铁慈凝视着那书生,那脸色眼看就现出了死色。
    慕容翊嗤笑一声,理也不理,“射!”
    顶层上一片箭雨应声而下。
    并非太女九卫出手,是他的人。
    这两人看着可怜,情状也真,但他担负着护着铁慈此行的重任,前路艰危,步步惊心,他要将所有的不利可能都及时扼杀。
    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有些事铁慈不适合做,他来。
    不然,要夫君做什么呢?
    慕容翊非常有夫君自觉地下了令。
    却忽然咻咻连声,另一片箭雨逆冲而上,迎上顶层的那一片箭雨。利箭箭头在空中狠狠撞击,闪星花无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之声刮入耳中,无数的箭矢被半路拦截,双双坠入江中。
    慕容翊的长而秀的眉微微扬起,注视着船侧一人,眼神阴恻恻地带笑。
    对方在这种天气就穿着小褂,露出精壮的臂膀,鼓鼓的大臂上刺青狰狞,也对他龇牙一笑,用不甚流利的官话道:“你的,无情无义的,大漠汉子,瞧不上!”
    慕容翊转头对铁慈道:“我忍丹野很久了,真的,我忍他很久了。这王八羔子自己在沙漠当王,还要弄一群刺猬来给我添堵,我要……”
    “你要和他结为异姓兄弟。”铁慈拍拍他的肩,“想做正宫吗?大度有容是成为太子妃的首要要求哦。”
    慕容翊面无表情地道:“也可以是你成为我的王妃,我对我的王妃就不要求大度,我希望她天天为我吃醋。”
    “那孤建议你去娶那谁。”
    这是铁慈第一次对慕容翊用了“孤”这个称呼,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两人顿时都沉默下来。
    这是太敏感的话题,不能谈。
    但铁慈心还是沉了一沉。
    慕容翊果然不会放弃辽东王位。
    他得罪的人太多,也确实不能放弃尊位。
    铁慈并没有问他有无臣服归顺之心。
    没有的话,打到他有就行了。
    忽然“噗通”一声,后船一人下了水,还没落下去,一声怒喝传来:“哪个王八羔子推我!”
    铁慈一看,居然是血骑和蝎子营的队长万纪,在后船上指挥保护的。
    这位原本水性不行,最近经常下水练习,已经熟练了许多,既然下了水,他干脆往那书生的方向游去。
    他下了水,慕容翊再想射箭也不能了,他目光微带寒意地扫过后方船上,人人都是一脸惊愕茫然的神情。
    万纪一下水,自然就有蝎子营的人为他射箭掩护,万纪潜入水中,再出来的时候一刀抹了那水盗的脖子,将书生甩到了自己背上。
    铁慈一直沉默,跟随她的勇士既然出了面,哪怕冲着忠心下属的面子,她都不能阻止。
    于是更多的人跳下去,接应万纪,将人救了上来。
    那孕妇喜极而泣,扑向船边,万纪直接背着人上了主船。
    把湿淋淋的人往甲板上一放,他先向铁慈请罪,又愤愤地骂刚才有人推他。
    铁慈看了一眼后船,他下去的时候身后应该是他的士兵,但当时人多眼杂,大家注意力都在水里,到底都有哪些人,根本无法查证。
    罪自然是不能问罪的,归根结底救人没错,她安抚万纪几句,给赤雪使了个眼色。
    赤雪会意,去了后船查证此事。
    孕妇给众人磕头相谢,大抵是激动太过,也晕过去了,铁慈便命收拾出一间舱房,供这两人居住。
    赤雪之后回报,当时站在万纪身后的,除了他的士兵还有谈秀月,万纪也隐约感觉自己是被女人撞的,但谈秀月则辩解说她也是被人推的,至于谁推她的,她也不知道。
    当日水盗也抓了数人,事后审问都说自己是附近水盗,日常在这虎啸峡附近打猎加打劫,有大船经过打劫,无大船经过打猎。
    水盗之所以能伏击大船,是事先得到了当日会有大船经过的消息。
    至于消息来源,则是这些水盗因为半盗半民,和这沿岸百姓都熟识,收买了上游的渔民住家,一旦发现大船的踪迹,就会赶来报信,这些人长久居于水上,一叶小舟追风逐浪,比大船快得多。
    铁慈的船十分朴实,不像官船也不像兵船,这些人便下手了。
    这么听来,这确实谈不上预谋,慕容翊亲自出马,得到的结果也是如此,因此在下一个渡口,铁慈直接让人带着这些水盗下船,交由当地官府处置。
    当地官府则反馈说,长庭湖支流这部分水盗,其实属于浮光江最大的水匪驭海帮。从长庭湖到驭海帮千里水域,都是依附于驭海帮的零散水盗,这些人便如他们自己所说,有事打劫无事打猎,官兵来了就散入周围深山,难抓也抓不尽。
    而驭海帮实力强大又依附众多,各地官府没有能力跨境追捕,斩草不能除根,水盗便一直为祸来往客商,十分猖獗。
    当地官府没少联合上折请求朝廷剿匪,但是大乾水军实力平平,以往几次剿匪,都因为水域太长,对方太善于躲藏乔装而草草收尾。
    铁慈听闻之后,命船转了个弯,绕道从浮光江支流走,若能遇上驭海帮,就顺手解决了。
    这几日里,那对小夫妻十分安分,就呆在船舱里休养,一步不出。
    两人当日就醒来,本来铁慈让人到了下一个渡口便下船,对方却道自己两人是去武陵探亲,因为书生还虚弱,孕妇也月份不小,怕这样的状态下船赶路生病,请求大船捎带一二。
    铁慈也便同意了。
    这一晚她和慕容翊在船头喝茶赏月吃点心,她正听着慕容翊指着一弯上弦月大放厥词说圆满,赤雪来传报说那对夫妻今日好转许多,想来给铁慈道谢。
    铁慈并不在乎人家感谢,却想见见人,便点了点头。
    然后她目光一转,顿住了。
    江面淡淡月色融融风,那两人从黑暗的楼梯上转来,似一双发光的美玉,几乎要夺暖月之辉。
    女子虽然大腹便便,依旧看得出纤纤身姿,而眉目浓艳,红唇饱满,一双眸子秋水潋滟,整个人像一尊精致的宝瓶儿。
    当日初见,她要么水里挣扎得惨白,要么船上哭成了泪人,还真没法和现在这个明丽人儿联系在一起。
    但这般光艳,在那书生面前,却又顿失光彩。
    书生倒不是妇人这类型的张扬的美丽,相反,他略有些苍白,十分清瘦,眉目端雅,宛然如画,让人想起雪漫梁园,霜覆青竹,但那梁园高华不减,而青竹供奉于玉瓶之中。
    他胜在气质素朴又高贵,一眼未必惊艳,再多一眼便忍不住驻足。
    铁慈自然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旁边慕容翊啯地咽了一口酒。
    铁慈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身边的醋池子,看一眼,哟,居然面带微笑,不骄不躁。
    铁慈心中甚以之为奇。
    正常情况下这人不是应该醋海翻波,此刻在心中杀了一万遍吗?
    慕容翊笑得更端庄,不急不慢拈块点心。
    自从那日铁慈说了正宫二字,他就悟了。
    他当有正宫气度风范,好叫阿猫阿狗都心服口服。
    阿猫阿狗老实便罢,不老实他总有一万种方法叫他这辈子后悔出现在十八面前。
    第337章 慕容小主
    那男子对两人长揖,妇人也敛衽为礼。谢过相救之恩。
    铁慈对外假托的身份是前往西州的行商叶辞,周身打扮也和暴发户家的公子般,手指上宝石乱闪,金碧辉煌地一挥手,笑道举手之劳何须挂齿。
    她之前也听赤雪说过,这男子名池卿博,家中本是黔州布政使司望族,是该家族的分支子弟,后来家道中落,但也尚可度日。
    她邀请这夫妻俩坐了,随口交谈几句,池卿博坐下来的时候,小心地搀扶着妻子,提醒她注意脚下的水,铁慈让客人吃点心,他含笑谢了,先取了一块吃了,不一会儿又取了一块,不急不慢地自己先将所有的点心都尝过了。
    铁慈笑看,心里打了个低分。
    池卿博都一一尝过点心,才又取了一块核桃酥,递给妻子道:“这核桃酥做得最好,不算油腻,微微清甜,你现今适合清淡些的点心,这个正好。”
    铁慈讶异,看向那小妇人,妇人神情十分自然,接过点心,笑道:“知道了。夫君你也吃。莫要再管我,叫叶公子笑话。”
    她落落大方,语速有些快,显然是个急性子人,看夫君的神情却温存。
    一看就是感情极深的年轻夫妻。
    铁慈笑问池卿博:“先生似乎通医理?”
    “不敢。”池卿博微微垂下眼,“在下对医道很有向学之心,奈何未遇明师。不过粗通罢了。”
    他妻子便接口笑道:“他啊,正经医道不成的。倒是因为家族出身,学了许多歪门邪道。”说完便看着他笑。
    池卿博便笑道:“不会这些歪门邪道,如何娶得到你?”
    妇人脸便也红了,却并不扭捏,看铁慈摆出好奇神情,便和铁慈说了她和自己夫君的邂逅经过,说她本是黔州安方土司之女,叫阿丽腾,在她们安方语中是黄金光辉的意思。父亲把她嫁给另一族的土司,以巩固地位和势力,并对她下了九日草,中者九日夜浑身酥软不能动弹,她因为有了防备,吃的少,洞房之夜挣扎逃出,被追索的时候遇上了池卿博,他给她解了九日草,她带他逃脱追捕,之后便成了这段姻缘。
    阿丽腾说池卿博自小爱钻研这些,黔州燕南等地本就多奇花异草异术异人,他沉迷于此,家财很多用来搜集搜索之类的材料消息,立志要编纂一本《黔南异术传》,如今已经写了三卷,只是印刷太贵……
    她滔滔不绝,池卿博就淡淡地笑,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他生得清雅,斯文庄重,给人安心熨帖之感,却又隐约几分距离感。
    直到说到钱,他才温和坚定地打断妻子的话,递过来一杯热水,道:“甲板上风大,不要吃了风。”
    阿丽腾立即住口,乖乖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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