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因为彭掌柜带着他的小厮,顺利地回了城,铁慈看见彭掌柜经过守门丁的时候,往人家怀里塞了一包东西,对方眉开眼笑地收了。
    进了城,直奔城内瑰奇斋,门口的大长队让铁慈叹为观止。彭掌柜带她绕进后门,给她介绍了几个得力的人手,便去前边支应生意去了。
    不多时,一辆马车从瑰奇斋旁边的一个院子里驶出,沿着昆州中轴线的天南大街一路向前,经过镜池,绕过挹江明月楼和述古楼,就可以看见气势恢宏堪比王宫的燕南王府的深红色大门和一色连绵不见头的深灰色高墙,以及四角巍峨的箭楼。
    王府周边两里之内无建筑,只有宽阔街道,街道两边都驻扎王军,别说人,一只耗子从街道上溜过都会同时被上百支箭射杀。
    而在这条戒严的街道之外经过的马车也会被杀气腾腾的目光目送,让车中人不得不频频催促,好快点驶过这段让人不安的地段。
    按说这样的戒备森严的王府,会让人失去亲近感,但是神奇的是,就在这条宽阔不见人影的街道之外,聚集着小小的集市,有很多人在那摆摊,胭脂水粉,成衣蜜饯,卖什么的都有。
    因为王府本就处于昆州中心,风景最美的地方,一池三楼围拥,游人如织,特别是外地客,少不得来挹江明月楼登高看景,去述古楼看看书,去玉馔楼吃吃虫子,所以此地自然形成集市,铁慈本以为这三楼既然离王府近,自然要被管控,以免王府被窥视,不想眼下看来,这三处对百姓开放,并无任何禁忌。
    铁慈坐在簪花街玉馔楼上,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这里可以越过这条繁华长街,看见长街尽头忽然冷清的横向大街,和大街那头紧紧关闭的王府大门。
    此刻,大门忽然开了。
    寻常人看不见,铁慈自然能看清,王府里出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少年人,闲庭信步,往这边的簪花街上来。
    这条街上的小贩似乎都和他很熟,见了他纷纷起身招呼。
    “南少爷来逛街啊。”
    “南少爷,今日的牛肝菌新鲜着呢,送您一些!”
    “南少爷,尝尝我的炸糕,锅里刚炸好的!”
    “南少爷,妞妞儿新做了双袜子,托老婆子送给您!”
    人群中,生得灵秀干净,慈眉善目的游卫南,笑眯眯的,这里吃一块炸糕,那里收一包菌子,十分随和,毫无架子。
    他的小厮跟在后面,一转眼功夫就收了一大堆香帕腰带汗巾等物,有托人送的,也有大胆的姑娘临街抛的,游卫南都一一笑纳。
    一个姑娘抛得准头不对,帕子罩到了他的脸上,他伸手取下,笑吟吟闻了闻,顺手擦了擦脸。
    四面发出善意的笑声,那姑娘脸色如火。
    铁慈听见旁边几个女客拥挤在窗边,笑指那边,“快看,游大人!”
    “该叫游世子啦!不是说万民书已经递上朝廷了吗?”
    “就是就是,游大人这么人才出众,性情又好,他不当世子谁当?难道给那个傻子当?还是给马上要做人家媳妇的女世子当?”
    一阵轻快的笑声。
    游卫南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显然和这街上所有的商贩都熟,也关系极好。
    铁慈靠着窗,目光在他那张和卫瑄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掠过。
    风中捎来了几段断续的悄声话语。
    “……今日入街五百三十二人……外城……四百八十九……目前无可疑……”
    “有人打听王府……正在细查……”
    “一切安好……”
    人群中,游卫南如普通游客一般在逛街,身边总簇拥着想要和他说话的人,以至于也看不出是谁在和他低声通报。
    行走到玉馔楼下,游卫南忽有所觉,抬头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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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6章 卖身寻夫
    铁慈却已经回到座位上,正对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微笑。
    男子看起来有几分局促,下颌有个大痦子,因为紧张一动一动的。
    铁慈目光如常。
    王府选典仪对仪貌有要求,这种长相能当上典仪,想必颇有才能。
    “施典仪。”她笑,“我是庞兄的朋友,想请您帮点小忙。”
    施典仪坐了下来,他收到铁慈命人送来的庞端的信物,便找个机会赶来了,庞端并未对他言明对方的身份,但也告诫他一定要小心伺候,因此他十分谨慎,坐下后并不多问。
    铁慈笑问:“典仪今日可当值?出来可方便?”
    施典仪道:“在下今日不当值,不过最近大小姐要大婚,事务繁多,所以无论当不当值,都得在府中忙碌。因王府中人采买请客都爱在簪花街这边,在下虽是典仪,却也管着府中采买杂事,每月都要和玉馔楼结账,所以今日过来一趟。”
    铁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谨慎,滴水不漏。
    她笑道:“庞兄和我推荐了施兄,我对施兄一见如故。既然初次见面,多少要送个见面礼。听说施大人次子自幼禀赋不足,体弱多病,这么多年一直在寻一株龙睛芍药?”她抬手指了指西边方向,“龙睛芍药我已经命人给令郎送去了,就在城东小西门外对吧?”
    施典仪心中一凛,急忙起身相谢。
    是施恩,也是威胁,寥寥一句尽在其中,熟稔的上位者做派。
    铁慈笑着按按手,示意他坐下,这才谈起她的来意,“我想请问典仪,女世子之弟游卫瑆,是否还在王府中?”
    施典仪的神情更加小心,“说是还在府中,可下官猜着,应该不在了。”
    “何以见得。”
    “下官和这府中典膳交好,前日和典膳吃酒,他还和我说,前阵子大少爷院子里的小厮阿七总和厨房要甜菜蜂蜜,最近却是不要了。”
    “要蜂蜜是为何?”
    “下官不知为何,但是下官曾经去过王府晚晴园,晚晴园伺候的丫鬟说,最近园子里的蚂蚁特别多,洗晒的衣裳上都能沾上蚂蚁。”
    “她们洗晒的是谁的衣裳?”
    “王府里的浣衣丫鬟是根据园子分的,只负责自己所在园子里所有主子和高等级仆佣的衣裳洗晒。”
    “晚晴园住着哪些主子?”
    “晚晴园很偏僻,是大少爷自幼居住之地,后来大少爷出门远游,再回来的时候曾搬去雪涛居住过一段,府中的说法是说大少爷目前住在雪涛居,但我猜,大少爷还是住回了晚晴园,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有道理。大少爷要甜菜,引来了很多蚂蚁,那你去看过蚂蚁吗?大少爷为什么要引来蚂蚁?”
    “晚晴园及附近护卫无数,闲杂人等不能随意接近。”施典仪苦笑道,“至于大少爷为什么要引来蚂蚁,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大少爷本来行事就比较……特别。从小就爱看蚂蚁,一看就看一整天,扎在墙角像生了根似的,老王爷还在的时候,不知道把他从墙角拖走过多少次,可刚拖走,转眼他又蹲在那了……不仅是看蚂蚁,他还看马车轮子、水车、只要是转动的东西都爱看,有次老王爷带他出去狩猎,结果他跳下来看马车轮子,险些碾了自己的手……”他唏嘘着停了停,忽然道,“只是他看了那么多年的蚂蚁,从来不晓得用蜜糖来吸引,不知道怎么忽然会了。”
    铁慈夹菜的手一顿。
    那是,她教给他的啊。
    “我想去晚晴园看看。”
    施典仪蹙眉道:“大少爷不在那里了……而且,就算您来救大少爷,只怕大少爷也不会和您走,自从回来之后,大少爷好了一段时间,然后也不知道是哪里受了刺激,忽然又不说话不见人了,谁去拉他都大喊大叫,他武力又高,只怕您救人不成,还要惊动旁人。”
    他又道:“其实下官也没明白大少爷是怎么被转移走的,甚至不明白他是怎么肯乖乖呆在晚晴园的。就算当时迷昏他,他事后总要醒来,大少爷只能待在自己习惯的地方,他一旦醒来,发现身处陌生之地,那必然要大吵大闹,不肯善罢甘休,但是这些天来,并没有听说哪里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自然是因为,他是心甘情愿换地方的。”铁慈淡淡答。
    施典仪蹙眉思考如何进入王府并潜近晚晴园,一边想一边摇头,道:“不是下官不帮您,实在是现在的王府,外人不入,铜墙铁壁也不过如此,我们每日进出府,也都要经过几重查验……”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上楼脚步声,伴随掌柜分外热情的招呼,“游大人,您这边请!”
    施典仪霍然站起,左右四顾,发现这里是一间雅间,还是最边上的一间。右边就是楼梯墙壁,想要从窗子出去,外面就是人潮涌涌的簪花街,跳出个人来,等于不打自招。
    再说就算逃出去,这雅间忽然没人,岂不更可疑?
    步声橐橐,一群人上楼来,经过这屋子,一个少年声音道:“啊,好香啊,这桌吃的什么我瞧瞧,等会我们就按这桌的菜来吃!”说着便要掀帘。
    便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有人大声道:“簪花街瑰奇斋第三分店今日开张,诸位同喜!”伴随哗啦一声大响,底下顿时乱了起来,欢呼声尖叫声震耳欲聋。
    施典仪一回头,发现铁慈竟然不见了。
    他一惊,下意识趴到窗口去看,正见对面一家新开张的铺子前,几个伙计抬出大筐铜钱,用力朝街面上泼洒,整个簪花街都轰动了,附近的人人人抢钱,远一些的人都奔过来,所有人都低头捡钱,无人抬头相望。
    施典仪正看见挤在底下捡钱的人当中,有人头一抬对他一笑,正是铁慈。
    头顶忽然伸出两条手臂,抓住他的肩,嗖地一下就把他给吊了上去。
    屋顶上翻下来一个人,坐到桌边,下一刻帘子掀开,坐下来的人埋头桌上,醉醺醺地挥手:“哪来的恶客扰人?出去!出去!”
    掌柜的待要责骂,游卫南已经笑着摆了摆手,歉然道:“是我失礼啦。”将帘子放下,转身出去了。
    坐在屋顶的施典仪一身冷汗,从未坐在这么高这么陡的地方,两腿发颤,他看了身边的人一眼,那人伙计打扮,叼着根草根对他咧嘴一笑,示意他看
    施典仪看见底下人群中,铁慈已经捡完钱,不急不慢走入一间屋子,过了一阵子,那屋子里出来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小妇人,此时瑰奇斋已经撒完铜钱,人群渐渐散开,小妇人混在人群中走到离瑰奇斋稍远的地方,在那边街角哭哭啼啼地跪坐了。
    施典仪莫名其妙地看着,心想那位呢?
    他对于铁慈的身份隐隐约约有个猜测,毕竟皇太女大闹寿宴,丑庞端平步青云都已经编成曲子在燕南黔州传唱了,心中凛然于那个身份,是以虽然亲眼看见个小娘子出来,也没有多想,还在伸长脖子找铁慈,问:“皇……那位公子在哪呢?”
    伙计冲街角笑嘻嘻地努了努嘴角,“那不就是?”
    施典仪顺着伙计目光看过去,指着那举起“卖身寻夫”牌子下跪坐着的小娘子,慢慢张大了嘴巴。
    ……
    铁慈跪坐在茅草上,面前放着一块牌子,上面以大字写着卖身寻夫,一堆人对她评头论足。
    她在心中默默道:“以此致敬慕容翊。”
    当年他在滋阳街头卖身葬父,演技非凡,铁慈现在就在努力回忆他演技的精髓,力争有所超越。
    其实也不难,就是装凄伤就行了,这个,只要想想当年在太后淫威下生活的日子就行。
    面前的纸牌上卖身寻夫的大字下,还歪歪扭扭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言说自己是大乾海右青阳人氏,年方十六。去年在海右无意中相救一少年公子,朝夕相处,日渐生情,月下花前,私定终身。对方年轻多金,性情缄默,还有一个同样慷慨的大姑姐。谁知成婚不过数月,某一日夫君和大姑姐忽然双双失踪,她遍寻不得,急得无法,忽然想起大姑姐说过来海右是游学,祖籍是在燕南昆州,是昆州望族。是以一路寻了来。好容易进了昆州,偌大城池,无处寻觅,有好心人指点,让来簪花街这边寻,如今一路跋涉,盘缠用尽,夫君尚不知在何处,是以跪求诸位父老乡亲相助,买了自己去,好让自己慢慢寻找,若是有人知道夫君下落,也请不吝告知,夫君家资豪富,一旦寻着,自己作为豪门主母,定然会以重金相谢云云。
    牌子上细细说了夫君形貌和习惯,比如他面貌清秀个子高大,话少不爱看人,不喜欢寻常花鸟,喜欢转动的事物,走路必要先出右脚。而大姑姐生得娇小美丽,性情温柔。
    这样的说明,换成往日,定然会被指指点点,大肆嘲笑,今日这人群却是古怪,众人慢慢地读了,抱臂上下看看铁慈,又看看前头燕南王府深红高阔的大门,咂咂牙花,说声造孽哦,走开。
    走开一批,又来一批,后一批读了,一般的表情。人还没走远,就已经兴奋地讨论起来。
    “哎,这好像是,好像是,那两位啊!”
    “祖籍昆州,一男一女,女姐男弟,昆州望族……那可真望,咱们昆州最望的。”
    “可不是嘛,我记得前年和去年那两位似乎不在府中,说是出去游学了?”
    “好像就是去了海右!”
    “不过大少爷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去年才十二岁,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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