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人并不理她,看完将画像一收,点了点头示意属下搬走笼子,又道:“可还有别人落网?”
    “有啊,我的一个族人。我留下了。怎么,魃族的人你们也要赶尽杀绝?”
    斗篷人道:“你不是最讨厌你的族人吗?”
    “我讨厌,也不代表可以给你们糟践啊。”
    斗篷人不说话,眼看铁笼子已经装上车,挥挥手带人转身,土司也招招手,示意一队南崖武士上前,“老规矩,我们派人护送你们出去,回来的时候把答应我们的粮食刀具带回来。阿丹,你带人去。”
    斗篷人默然应下,那队南崖武士都高挑矫健,赤裸着精壮的胳膊和腿,眼尾处抹着紫黑色的兽血,衬得一双双眸子也如兽一般野性凛冽。
    阿丹回去换了身利落衣裳,走在了队伍后面,一行人走出圆屋,没入一色深翠的丛林,有阿丹在,藤蔓退避,绿荫收敛,很多原本看上去没路的地方都有了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已经远离了南崖圆楼,斗篷人下令扎营休息,将铁笼看守在正中,点燃了一蓬柴堆。
    他不知道在柴堆里加了什么,柴堆冒出一阵滚滚的烟气,色泽深红,凝而不散,如一道火柱般直接通天,在翠林之中十分显然。好在并不呛人,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香气散出不久,林中便有杂沓之声,一行人穿林拂叶而来,斗篷人立即起身相迎,那队人在密林里行走如风,很快就靠近这边营地,斗篷人迎上去正要说话,领头人看一眼笼子里的几人,二话不说手一挥。
    身后一排护卫弯弓搭箭,泼箭如雨,瞬间笼罩了巨大的铁笼,不过三五声息之间,笼子里的人便遍插羽箭如刺猬,浓腻的鲜血顺着精钢的栅栏潺潺而流,染了一地翠叶殷红。
    斗篷人也没想到这招呼不打就杀人,愣在当地。
    后来的领头人也和他一样一身斗篷从头到脚,青绿的颜色几乎要隐在山林绿荫之中,遥遥看了他一眼,笑道:“之前看一本闲书,有句话有点意思,叫反派死于话多。咱们虽然不能叫反派,但是既然没打算让敌人活,就大可不必多留一刻。”
    斗篷人醒悟过来,欣然行礼道:“公子说的是。”
    后来的青衣人凝视着铁笼子,道:“再高贵的人,死起来都很容易啊……就地埋了吧。”
    他始终没有靠近了去看尸首,斗篷人便安排人就地掘坑。青衣人唏嘘一声,拨转马头,忽然转头对阿丹道:“夫人是亲自来接粮食器具的吗?东西我带来了,就在前方不远处,夫人随我一起去如何?”
    便有随从牵了马来,阿丹嫣然一笑跃上马背,几名身高腿长的南崖族人快速跟上。
    一行人在林中驰骋,所经之处道路渐渐开阔,山风渐携了湿咸之气,顺着山路往上,隐隐有涛声入耳。
    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色细白沙滩日光下烁烁如金,连接着泛着白沫的碧蓝海水,深黑色的千仞高崖矗立海岸,崖下礁石被千百年巨浪穿过,凝固成千奇百怪的形状。
    青衣人停马,背对着铁慈,道:“夫人,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前方,且自己去拿吧。”
    他身后阿丹左顾右盼,一脸诧然,“东西在哪呢?这沙滩上什么都没有啊,是用船运过来吗?”
    青衣人一拉缰绳,缓缓向后退去,笑道:“你要的王府私军啊。”
    他话音刚落,青黑色的崖上,无数人影猿猴一般忽然出现,这些人攀爬绝壁如履平地,眨眼间便降至半山腰。
    “阿丹”眨眨眼,笑了。低头在脸上抚摸一阵,再抬起头已经是铁慈的脸,“咱们真是谁也瞒不过谁啊。”
    青衣人已经在护卫簇拥下远远退至山崖一侧,闻言遥遥笑道:“不,还是殿下技高一筹。没有进入阿丹的陷阱,还让阿丹配合你演戏。只是殿下既然想要王府私军,在下就干脆带您来瞧一瞧。您瞧瞧,可看得过眼?”
    只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些分外矫健的士兵已经落下山崖,向铁慈这边冲杀过来。
    青衣人大笑着向后退去,将计就计将铁慈引到这里,是因为这一片藏军之地面山背海,沙滩和森林的接壤口紧窄,一旦进入沙滩,再将往森林的入口守住,就再无退路,除非铁慈有坚船利炮,能够横渡海湾,但他也一直侦测着铁慈麾下的兵,刚得到消息,萧雪崖的南粤水军一直坐镇黔州,而太女护卫队已经出现在昆州南侧,显而易见是要进城的,都不可能出现在明珠海这边。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忽然一声巨响,整个海面都似乎动荡起来。
    青衣人回头,就看见山崖后缓缓转过高大福船,福船之上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沙滩,雪白的帅旗之上萧字鲜明,旗下有雪衣将帅,双手拄枪,面容森然。
    青衣人愕然。
    南粤水军!
    此处隐秘,就算是南崖土司,也不知道这里便是藏军地,萧雪崖怎么可能事先埋伏在这里?他不是昨日还在黔州宰了一个借太女南巡名义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船舶司官员吗?
    就算昨日那个是故意放出去的障眼法,但从黔州转向明珠海,水路也有好几日路程,萧雪崖又是怎么确认这一处能堵住他的?
    只是此刻也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带人退向林中,刚走出几步,便又背身慢慢返回。
    阿丹带着一大帮南崖土著从林中走了出来,皱眉道:“杀了我的族人,就想走了?”
    铁笼子里的人是她借给铁慈做障眼法的,斗篷人来接人的时候,一开始是阿丹接待,后来换了个衣裳,便换成了铁慈,至于铁笼子里,都是易容过的南崖部族百姓,不过做个幌子,只是铁慈和阿丹都没想到,青衣人竟然这么心狠手辣,不管是不是自己要的人,先射杀再说。倒是平白害了那几个族人的性命。
    也因此,远远跟来的阿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趁着青衣人这边失神,早将进入林子的入口守卫给解决掉,换了自己的人。
    大船上萧雪崖挥挥手,船上机簧轧轧作响,黑洞洞的炮口慢慢对准了沙滩上一行人。
    斗篷人忽然发出一声呼哨。
    山崖上刚刚落下的士兵们扑来,这些人光脚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也轻捷如风,扑过来背起青衣人。
    此时萧雪崖的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半空中黑红火光一闪,下一瞬一声巨响,白沙炸起半天高,残肢断臂连同鲜血泼了半滩,刚刚涌上岸的海水仿佛也为这威势所惊,猛地倒灌而回,激起丈高巨浪。
    原本站着青衣人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坑,斗篷人扑在坑外,显然刚才那一炸,他以身护主,换得青衣人逃命时机。
    铁慈抬眼,看见一排士兵在沙滩上接力,将青衣人轻巧地一路运送往高崖,他们膂力非凡,青衣人被抛得在空中不断摆荡,这让南崖士兵的箭和萧雪崖船上的炮都无法瞄准,三两下青衣人就被传送到崖边。
    铁慈并没有追,此刻沙滩是围猎地,贸然出现只会让负责夹击的阿丹和萧雪崖束手束脚,她平静地看着那些士兵飞快地在近乎垂直的高崖上攀援而下,去接应青衣人。
    一个士兵将青衣人背上了背,猱身而上,上了山崖,进入密林,后头再想追,就难如登天了。
    那士兵速度极快,转眼到了半崖,船上一炮轰来,下半截崖上出现一个大洞,几乎挨着青衣人的脚跟。
    一波利箭袭来,那些士兵在山崖之上身形摆荡,极其巧妙地避过。
    铁慈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在沙滩悬崖和海浪之间修炼搏击纵跃之术,兼具猿猴的灵敏,豹子的速度和游鱼的溜滑,很难对付。
    又是一炮,依旧轰在了青衣人的脚跟,弥漫的硝烟里青衣人竟然在绝崖上转头,在士兵的背上,冲底下海面上的大船做了个轻佻挑衅的手势。
    萧雪崖面无表情,刚刻如崖的将军并不为挑衅动怒,反而示意停炮。
    铁慈在沙滩边缘微笑看着。
    某些人飞了的福利想要拿回来,可就看这一遭了。
    背着青衣人的士兵离崖顶只有一丈距离,两个纵跃便能逃入生天。
    崖顶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出现的那一刻便沿着九十度的崖壁冲了下来,像一枚从天而降的炮弹,划破崖壁上青天如刀锋,下一刻轰然撞在了那士兵身上。
    一力降十会,在绝对强大的力量和毫无转圜余地的攻击面前,所有的退让技巧手段都毫无机会施展,一声闷响,士兵像迸溅的石子般猛地弹起,而一只雪白却坚硬的手,硬生生穿裂他的胸膛,携着热血冷风,点在了青衣人的胸上。
    令人牙酸的碎骨之声响起,沿着落指的原点不断向四周扩散,青衣人却在此时大力后仰,不顾身下便是高崖大海,仰身落下。
    九十度挂在崖壁上的慕容翊毫不意外青衣人的选择,手一挥,崖底近海处不知何时张起了一张大网,网上明光闪烁,显然有暗钩。
    请君入网。
    铁慈微微一笑。
    对方没少算计她,却也不想想,算计她当真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吗?
    以身饲虎,老虎何尝不在默默地等待?
    青衣人眼看要落入网中。
    忽然崖下海面上白光一闪,带起丈高的水柱,扑向大网,大网无声无息便破了一个洞,青衣人穿洞而过,落入那水柱中央,再哗啦一声卷入海底,只留下半空中水汽濛濛如烟如霭。
    水花翻腾的那一刻,隐约有巨鱼一样的身形一摆。
    片刻之后水花消失,海面上一道透明的波纹迅速远去。
    第392章 我是面首
    在山崖下张网的慕容翊属下反应过来,纷纷跳入水中,大船之上也有水性精熟的士兵入水追击,大船之上反应最快的是萧雪崖,夺了身边护卫的弓箭,连珠箭追星赶月,顺着那一道肉眼难寻的痕迹嗖嗖而去,也不知道哪一箭中了谁,海面上很快就泛起一片淡红,随即被浪头卷散,等到游水的人赶至,水下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人。
    这水性着实可怕,更不要说之前那片海面本就在萧雪崖军船的俯视之下,那人得先在水底潜上许久,呼吸绵长简直不似人类。。。
    大海是绝路也是生路,这样跑了一时也无法去寻,铁慈只得登上萧雪崖的船,准备走海路赶往昆州,船上载着她的三千护卫,这回去昆州,就要以皇太女的身份,正式在燕南露面了。
    南崖这里就交给萧雪崖处理,萧雪崖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看着那群试图向外闯的私军,目光像在看一群死人,铁慈只得道:“总管大人,燕南的这一批私军,孤是要收服,收服的,你可别一上来就给我全部整死了。”
    萧雪崖淡淡道:“几千孤军,又生有反骨,还是燕南的军,殿下又何必上心,难道将来真要交给游氏姐弟?”
    “只要燕南王府不过分,为表安抚,也为安定百姓之心,游氏姐弟这一代,孤会给他们留下尊荣的虚衔,偌大王府,总要有保卫的人。”铁慈道,“所以这一支未来的王府军,首先得被孤收服,总管可明白?”
    慕容翊走过来道:“慕四不是随船来了么,我把他留下来,配合大总管处理这些私军和三大土司事务。我已和他面授机宜,他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山蛮子。”
    萧雪崖淡淡道:“我大乾事务,何须你辽东插手?”
    “你大乾未来天下之主,还是我的人呢。”慕容翊揽住铁慈,笑吟吟地道,“殿下我们走,君有忧臣子服其劳,这里的事就交给大总管咯。”
    他像一个以色惑国的妖妃,脚不点地地撺掇着铁慈走了,雍容尊贵的殿下只来得及从他怀中挣扎着伸出手胡乱挥了挥,也不知道挥了个什么意思。
    萧雪崖的目光从两人不分彼此的肩膀上拔出来,落在涛卷云生的海面上,目光久久不动,仿佛那一色深蓝的海,要比那两人好看许多倍似的。
    ……
    大船绕宁山湾行百里,过角头、宁山、桐屿三港,在定孟府下船出港,之前得到消息的黔州诸官员已经在码头奉着太女仪仗悄然等候多时。
    黔州先是被顾小小带领的查账队伍梳理了一遍,境内水陆道路发达的黄州上下官员直接被处理个遍,随后萧雪崖从水路入手,又将黔州上下篦了一遍,黔州首府大牢里住了一批军方官员,还有一批命运悬而未决,整日恐惧大刀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惶惶不可终日,因此当太女终于终结了微服私行,正式巡查燕南,黔州众官员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只是随即就接到皇太女点召,点了好一批人让伴驾南巡,一众黔州官员有苦说不出,现在这时候跟着皇太女,万一燕南游氏父子撕破脸皮,皇太女的护卫定然只管太女安危,他们这些倒霉蛋岂不是要遭殃?不会公开撕破脸皮?可这一路去昆州还需走个几日,路上什么山匪啊,恶盗啊,随便来个几波,也够他们受的了。
    因此各人都将护卫带得足足的,一路上充分发挥自己和燕南当地的良好关系,提前打探,四处交联,务必要保证这一路平安。
    却不知这一路他们上蹿下跳,铁慈派出的九卫中负责搜集信息的护卫,暗中跟随,早已记满了小本本。
    燕南也一副刚刚得知皇太女驾到的模样,定孟府知府率当地官员出迎,铁慈却没有在任何城池停留,仪仗也没有摆开,依旧是快马轻骑,直奔昆州。
    那些一路跟着的官员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一路跟在后头踉踉跄跄,却也不敢叫苦,更不敢掉队。这位说是南巡燕南,矛头冲着独霸西南的燕南游氏父子来,却人还没到燕南,就先把黔州来回筛罗了两道。
    查账的顾小小和带兵的萧雪崖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却是一般地刀枪不入,前者查账如探囊,务必要将所有做得面平光亮的帐都给掀出里头的横平竖直来,从黄州入手,将周边几州官衙不正常的往来都顺藤摸瓜,扯出了很多和燕南有不正常往来的官员;后者杀人似取物,借着剿匪和行刺案,寻遍了黔州各地巡检司和卫所的错处,生生将黔州都司给拉下马来,在黔州做了两任都司的大员,还在牢里呆着呢。
    黔州的官员中,大概只有新近得任凭云知府的庞端,真心实意地跟在铁慈身后,毕竟大家都知道,他必须得是个太女党,他是硬生生挤掉皇太女的外公,才平步青云的。
    说到这凭云府知府的换人,也是众人更加不安的原因之一。皇太女看似和气,但是连自己外公都说黜便黜,诸位难道还敢自信自己在皇太女心目中胜过血亲不成?
    听说谈家老夫人那一行,根本没能回到黔州,也不知道一家子去了哪里,曾经往来多权贵的四宜园,现在已经最快速度改成了学宫。
    众官员知道谈家下场,都心中凛然,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极尽恭敬。
    铁慈却只点了庞端跟在自己身侧,引得众人暗暗艳羡,都觉得这只鲇鱼先不说人丑,才学也不见得如何出奇,竟然就能入了殿下法眼,自己论才学不输庞端,论风姿气态更是强上数倍,如何就不能博太女一个眼缘?听说太女身边尽多美貌人物,太女也不过是花信年纪,自然喜那好颜色好人物,须知苦差也是良机,若能在这数百里路途中简在帝心,胜过之后辗转周折礼物送遍盛都。
    官员向来心思活络,于是便有其中翘楚,人称“官子风流”的一位黎平府同知,年轻时候出名的玉貌风华,如今人近中年,保养得精致,正是兼具青年俊美和中年温润的好年纪好相貌,某日晚上,精心打扮了,抱着棋罐和在客栈里散步的皇太女“偶遇”,彬彬有礼邀请殿下“手谈一局”,好“阡陌井中见天地,纵横盘上议民生”。
    人漂亮,话漂亮,风度漂亮,棋罐子里白子温润黑子晶莹,不抵这位俊美官员眼眸熠熠。
    皇太女彼时正在院子里摘花,亲自挽得高高的袖子,抱着一个巨大的盆,仰头笑看着树上,官员抬头看去,却见花树间影影绰绰一条影子,修长轻捷,风一样地在花树上蹿来蹿去,所经之处,便有落花无数,在透明的风中一荡再荡,最终落入太女的盆中。
    这花是燕南特有,花叶肥厚,香气暗蕴,当地人多有拿来做点心,日常这官员也见人采花,却没见过采得这般摇曳嚣张的,那雪白的衣袂荡漾间,满树如堆雪。
    摘花人不负责任,就苦了接花人,皇太女抱了个大盆跟着跑来跑去,满树落花一朵不失,树上落花愈急,她便来去愈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看得官员眼花。
    看着未免心中纳闷,这摘花人是谁?这么不知规矩的?不知道好好地摘,让殿下跟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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