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淡淡道:“游筠的软甲,能硬过这墙么?”
    游卫瑄又转头去看地上的游筠,他躺在地上,一抹血迹终于慢慢浸透胸口衣衫,那正是心口的位置。
    心口上被这么长的针穿透,绝无生机。
    游卫瑄还不放心,上前一步,撕开游筠胸口衣裳,果然看见了金丝宝甲,宝甲心口位置,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洞,洞里正涌出大量鲜血。
    游卫瑄盯着那个洞,吁出一口长气,双肩猛地软了下来。
    她怔怔站在游筠尸首之前,发了半晌呆。
    这生死大仇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未曾忏悔、后悔、苦痛和赎罪,轻轻巧巧,眼眸一闭。
    所犯的罪,所做的孽,余祸犹在,他却不必再担。
    未觉轻快,只觉不甘。
    她猛地一转身,四顾寻刀。
    但这喜堂之内,所有尖锐之物都被收走,哪里还会留下武器。
    游卫瑄遍寻不得,抓起椅子,对着桌子腿一砸,桌腿被砸断,她捡起桌腿,就要对游筠头上砸下去。
    却在此时,一道身影一闪,从她面前蹿了出去。
    游卫瑄注意力被吸引,一看却是游卫南,想要趁乱溜走的模样。
    她的怒火顿时有了宣泄的对象,手中桌子腿一个转向,对着游卫南的后脑狠狠敲了下去。
    游卫南却先一步噗通栽倒,游卫瑄的桌子腿砸在他后背上,游卫瑄转头,看见铁慈对她摆摆手,道:“别让人看见你失态。”
    游卫瑄怔了一会,张开双手,忽然仰天大笑。
    笑声清脆又痛快。
    声音传出喜堂,外头宾客,燕南众官,双方护卫,常家人早已挤在门外,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待,蓦然听见这一阵笑声,面面相觑。
    只觉得这笑声悲愤又痛快,直抒胸臆,意气上冲云霄。
    人们一开始以为是皇太女,随即反应过来声音不像,尤其今天皇太女因为行跸所在走水,至今是个烟熏嗓呢。
    人群中好些人抬起头。
    有人要上前,被悄悄拉住。
    喜堂内,铁慈静静看着游卫瑄笑,眼神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游卫瑄笑完,猛然转身,推开了喜堂的门。
    第422章 拜堂
    外头黑压压的人群一抬头,就看见凤冠霞帔的游卫瑄站在门前。
    她身后坐着铁慈,地上,躺着游筠和游卫南。
    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花厅里,箫声戛然而止,琴弦断裂,今日新作磬上舞旳柳婵儿,从磬上跌落,只留清音余鸣不绝。
    有人吸气退后,有人冲上前,喜堂之前偌大的场地上,顿时乱成一团。
    直到游卫瑄一声清喝:“站住。”
    她手一扬,一道金色的烟花直蹿上天,有人惊呼:“金烟令!”
    金烟令是独属于燕南王的传讯方式,只有燕南王及其继承人才能使用,代表着燕南的最高意旨,金烟令发出的召唤信号,等同于王驾亲临,违者视同叛逆。
    众人惊异,心想女世子被羁縻这许久,竟然还能在游筠眼皮子底下藏住了这最要紧的令箭,真不知道她怎么藏的。
    金烟令在晴空之上炸成一片金色茶花形状,这是燕南最富盛名的花朵。
    “金烟令下,昆州大营、昆州巡检、昆州五城兵马司和燕南王府的所有属军,都必须听令勤王。”游卫瑄往昔甜美的声音此刻清冷如石,“不想死于乱军之中者,即刻助我将常氏家族和游氏余孽拿下。除常家直系亲眷子弟和游氏父子嫡系之外,其余附逆者此刻弃械,可允免罪。”
    人群静默了一会,看着游氏父子的尸首。
    大势已去。
    有官员开始呼喝自己的护卫帮忙,有人弃械,有人逃跑,也有人负隅顽抗,一时间场内乱成一锅粥。
    倒是铁慈的护卫一直没动,只遵循铁慈的命令,游卫瑄也不需要使唤他们,外头大军正在赶来,里头常家和游氏的人分崩离柝,游氏父子一死,群龙无首,燕南迟早是她的。
    她伸手向最靠近自己的一个护卫伸手,道:“麻烦借把刀。”
    站得离门最近的正是万纪,看在她是殿下好友的份上,拔出了自己的刀,掉转刀柄递过去,看她甜美眉目间微微戾气,还好心劝说道:“女世子,大仇已报,不放宽量些,不然传出去,怕不好看。”
    他是怕游卫瑄还要屠戮尸首。
    他递过去的是一把短刀,游卫瑄接过,随手插在腰间,对他一笑,道:“多谢多谢。”
    她生得娇小甜美,笑起来双眸弯弯,万纪没来由红了脸,急忙退后一步躬身。
    喜堂的门就在他面前又关上了。
    万纪等人都一怔,听铁慈没有吩咐,又想这位女世子要泄愤,怕是有些场景不方便人看见,便也没闯门,如前守在门边。
    听得里头游卫瑄高声道:“游筠为我设了这喜堂,今日确实有大喜事。少不得要庆贺一番。”
    喜堂内,红烛高烧,她凤冠霞帔锦绣辉煌地立在堂前,对铁慈伸手道:“殿下请上座,且受我一拜。”
    铁慈懒懒靠在太师椅上,托腮看她,闻言笑道:“这算什么?一拜高堂?”
    游卫瑄也笑了起来,俏皮地道:“未为不可。殿下待我恩重,便如再生父母,便受我一拜又如何?”
    不等铁慈笑着摇头,她又唏嘘一声,道:“殿下,说真心话,我是真想在你面前,和我在意的人,拜了天地。”
    铁慈疑问地嗯了一声,游卫瑄轻声道:“我回燕南后,遇见一个士子,情投意合,两心相许,我便和叔……游筠说了,想要他为我们主婚,谁知道从此以后那士子便失踪了,现在想来,应该是被游筠杀了。”
    她拿起被放在案上的常远的灵牌,拔出短刀,将常远的名字几刀划掉,刷刷刷写上一个名字。
    她盯着那名字看了半晌,神情渐渐转为痴然又凄凉。
    那般神情出现在她天生明媚的容颜上,像晴空万里忽然随风卷来滚滚彤云,彤云之下,繁花半谢,月色不明。
    像浪潮扑上礁石,恋恋不舍,再被海唤退。
    像那些深藏的,隐昧的,难言的心思和情绪,终于在此刻唤醒,可也只许醒这一刻,放纵这一霎,一霎之后,月隐层云,风起长天,又是一场人世间七味杂糅的循环。
    她将灵位紧紧抱在怀中,凄然道:“殿下,我这辈子不会再嫁别人了,趁着此刻,您就成全了我吧。”
    铁慈指指地下尸首,“不嫌不吉利?”
    游卫瑄冷笑一声,“让仇人眼看我心愿得偿,再也无力干涉,这明明是喜上加喜。”
    她面对铁慈,抱着灵位,铁慈看不见灵位上的名字。闻言一笑,当真起身坐了上位,却没坐在父母位上,只是在旁侧首位上坐了,算作观礼的贵客。
    “一拜天地。”
    游卫瑄轻声道,抱着灵位对着供桌参拜。
    “二拜高堂。”
    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游卫瑄将牌位放在西边地上,自己站在对面,牌位放得有点斜,从铁慈的角度,能隐约看见几个字,却又有些反光。
    “等会。”
    铁慈出声,下位走了几步,眼睛盯着那牌位,想要看清楚一些。
    此时。
    牌位斜斜向着铁慈。
    铁慈走到游卫瑄身边。
    屋外忽然起大风。
    风卷了没关好的喜房门,砰一声撞在墙上,引得喜堂外的人们都看过来。
    然后就看见铁慈和游卫瑄错身而过那一刻。
    游卫瑄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刀,扎入了铁慈的小腹。
    “……”
    一霎死寂。
    站在靠门边最近的万纪宛如当头被雷劈下。
    女世子用来刺杀殿下的那把刀,是他借出去的刀!
    万纪一瞬间险些吐血,急怒攻心。
    门外人群里,还有一个人,猛然抬头,正要大喊,却被人捂住了嘴。
    喜堂内,死一般静默里,铁慈捂着小腹,缓缓抬头,五指间鲜红潺潺。
    她盯着游卫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游卫瑄格格一笑,看也没看外头目瞪口呆的人群,只是捡起地上的灵牌,凑近铁慈:“殿下,现在看清上面的名字了吗?”
    乌木的灵牌上刻着的名字露着木底的白茬,再被铁慈不断滴落的鲜血染红。
    慕容翊。
    铁慈盯了那名字一会儿,缓缓抬头看向游卫瑄,声音又轻又飘:“……为什么?”
    游卫瑄也轻声道:“我觉得你该懂我为什么的。”
    王族,皇家,本就是世上最脏最黑暗最难以生存的地方。
    王族皇家作为继承人的女子,更是难上加难。
    你在那样的地方长大,你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活下来,走出去,还要坐上去,该有多难,多难。
    为了这些对男子来说不算很难的目标,我们可能要付出更多更惨重的代价。
    我们也会受到更多的质疑和磨难,在这到处充斥着强权男子的声音的世道。
    我们做出的一切,哪怕是微小的进步和成就,都会被抹杀、覆盖,甚至被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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