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筠又对另一个人颔首打了招呼,才拉着先前的人往前走,黑暗中不断有人悄然走出,汇聚在游筠身后,游筠只如不见,和身边的人闲散地说着方才的事。
    “游卫瑄死了,是个心机深的,可是还是没能拼得过咱们,还有皇太女。”
    “哪有什么谈判和合作,说到底都不过是顺势而为的陷阱,我帮他们处理了游卫瑄,他们也帮我解决了女世子,我以此事取信了他们,现在正在文恬院的书房里喝茶呢。”
    “卫南留在那,他们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亲儿子当人质嘛。”
    “游卫瑆继承王位?开什么玩笑,我们苦心经营几十年的燕南,拱手让给那个傻子?去黔州当布政使?我敢说,她还真敢应,她敢应,我还不敢信。朝廷怎么会同意我弃了燕南拿了黔州?这和左手递给右手有什么区别?黔州还比燕南富饶点呢。”
    “皇太女奸猾啊,让慕容翊乔装了和我谈判,方便她将来赖账。我猜啊,她会反悔,但也不至于翻脸杀人,只不过必得打个折扣。布政使是不可能的,再穷的州都不可能。十有八九,三四品冷门京官,把我们父子死死看守在皇城她的眼皮子底下,一直到死。”
    “这不成。”
    身边人低低说了几句,游筠哈哈笑起来,摇头。
    “我说过,我在意的其实不是继承权,也不是王位,不是这燕南王府,不是这攥在手心的权柄。都不是。”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自己在意的到底是什么,他在前方停下脚步,前方有一大堆人,围着用布罩着的一大片物事,看见他过来,都过来行礼。
    游筠指指上头,道:“没错地方?”
    “您放心。”
    “用量合适?可别崩了整个地道,把咱们都埋了。”
    “计算过很多次,等会也请您暂避,那边有间石屋。”
    游筠点点头,带着身后的人往另一条地道去,那里拐角处有一座全石的屋子,迎面镶嵌了一大块昂贵的玻璃,可以看得见外面的一切景象。
    桌上已经放了蜜饯和果品,游筠舒舒服服坐下来,拈起蜜饯,翘起二郎腿,隔着玻璃看见那批人从罩布底下拖出长长的引线,一直拖到极远处的另一条地道里。
    他转头对身边人笑道:“这想法还是当初看慈心传得来的呢,滋阳县衙地牢里李尧的手段……”
    他抖着腿,曼声道:“燕赵官输急,江淮羽檄忙,山崩云惨惨……”
    说到“山崩”二字时,轰然一声巨响。
    前方炸开一团黑雾,瞬间充斥了整个地道,炸点上方的地面如稀汤一般粉碎滑落,隐约可见砖石土块泥沙俱下里翻滚着断了腿的红酸枝太师椅,断成数截的玉雕锦绣屏风,破碎的装书卷画卷的青花瓷大盂……
    属于先前那个招待铁慈的书房的陈设。
    山崩地裂的威势,所有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只有游筠,隔着玻璃,吃着蜜饯,在震耳欲聋的声势中,犹自在悠悠地哼:“……河决水茫茫,野客愁无奈,山翁老更狂……”
    第426章 解密
    他身边的人咳嗽一声,心想这首词用在这里可不算合适。
    游筠看着上头滚滚而下的各式物什碎片,忽然道:“拿香来。”
    立即便有人递上香来,游筠点燃,插在桌案上,对身后道:“也算是为你而死,你且来拜一拜。免得做了孤魂野鬼,把帐算在你头上。”
    身后人没动,咳嗽一声。
    游筠道:“毕竟是你……”
    身后人又咳嗽一声。
    游筠也就没再说什么,对着那三炷香凝视良久,听着身后轰隆之声渐弱,对着笔直向天旳袅袅青烟道:“那你记住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是我安排了你的人生和结局,这辈子当欠你的,下辈子……”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听见这一声叹息,游筠浑身汗毛倒竖,二话不说,重重一跺脚。
    他脚前一尺之地,赫然出现一个洞口。
    这地道之下,竟然还有地道!
    他反应极快,若此时就跳下地道,也便好了。
    但地道口出现之后,他还要反手去抓身后的人。
    就这么慢了一慢。
    砰一声脆响,游筠回首的视线里忽然被无数道迸溅的光华割裂,眼前晶光一片,崩落如雨。
    玻璃屏障碎了。
    万千晶片光怪陆离在狭小空间呼啸迸射,偌大的玻璃屏障已经消失,一条人影卷着碎晶乱玉跨进门来,人还没到,寒光已经刺及游筠眉间。
    游筠手里还拽着人,直挺挺往后便倒,身后便是地道口,只要能倒下去,便是跌落撞伤都是小事。
    他倒了下去。
    后脑已经感觉到身后的空和风,那代表着生路。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刹那,他忽然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那空,忽然满了。
    有人在那里。
    有人在方才还无人的地道口。
    但是人在半空,倒地姿势,再也无法翻身。
    噗嗤一声。
    锐器穿透躯体的声音在这遍是迸射呼啸的空间内竟然也能如此清晰。
    游筠在这一刻,只来得及将被他一同拽倒的人往外一推。
    那人现在在他身上,如果继续跌下去,只会和他一起被串在刀上。
    那人也十分警醒,比游筠还早一步,手在游筠身上一撑,腾身而起。
    也因为他这一撑,和游筠那一推,将游筠压得再往下沉了沉,本来只入后背一半,不知因何顿住的匕首,哧一声,穿透了游筠胸膛。
    血亮刀尖,露出胸前半截。
    游筠身下,有人嗤笑一声。
    声音十分熟悉。
    然后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从地道之下探了出来,扶住了要栽入地道的游筠的身体,把他拖出了地道。
    崩塌声止,满天风歇,“嚓”地一声,有人点亮了先前被扑熄的油灯。
    满室光华。
    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反射得小小一间密室光怪陆离。
    出现在这光怪陆离屋内的人,每个人脸色都五颜六色,像鬼。
    站在满地玻璃上的,是先前破窗而入,摆出偌大阵势,其实只是为了将游筠逼得自己跳地道的,是慕容翊。
    拎着游筠领口,站在地道旁的,是游卫南,此刻他扇子插在衣领上,满脸都是被溅上的血,看起来一点也不风度翩翩了。
    游卫南身后,揣着袖子笑吟吟在看人的,是铁慈。
    她看的是站在靠近地道口方向墙角的一对漂亮男女,许久不见的老熟人。
    池卿博,阿丽腾。
    这两人脸色都有些苍白,似乎是受了惊吓,可铁慈知道,不过是受伤未愈罢了。
    池卿博一直在轻轻咳嗽,只看着满地玻璃碎片,不看任何人。
    阿丽腾只看着他。
    游卫南的眼眸满场飘,忽然玩味地笑了一下,低头对气息奄奄的游筠道:“老爹啊老爹,我可和你说好了,杀你的不是我,是你亲儿子。冤有头债有主,免得你将来做了孤魂野鬼,把帐算在我头上。”
    他把之前游筠在三炷香前说的话,都还了回去。
    他垂眼看看自己的刀。
    匕首刺出时,他只想泄恨,谁知道那位拼死护着的亲儿子,反手那一撑,直接要了游筠的命。
    游筠闭着眼不说话,仿佛已经死了。
    “先前游卫瑄那里看了一场弑亲的戏,没想到第二场这么快就安排了。”游卫南道,“爹,你说咱们老游家,这是家风遗传还是咋的?”
    “你把我推出去当替死鬼,却到哪都把那位栓你裤腰带上,被他害死都毫无怨尤……”游卫南挑眉,“都是儿子,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难道就因为他是嫡子,我是外室子?”
    “那你就别在外面勾三搭四,别和外室生孩子啊!”
    “凭什么不问我意见生下我,然后把我抱回来当做替身,伤替你儿子受,罪替你儿子扛,连犯错都是我替他挨打?”
    “你自己是偏房庶子,你就和自己的庶子过不去?你有病吧?”
    游筠咳嗽一声,终于睁开眼。
    “怨气挺大啊……”
    游卫南呵呵一声。
    “想说就说,给你一个机会诉苦。不过别指望我忏悔。”游筠淡淡地道,“哦,其实还是有点后悔的,当初你生下来,我就该不听你娘哭求,把你扔马桶里的。”
    “又或者你两岁时高热不退,我也不该派了名医去。”
    游卫南哈地一声笑,“那我该感谢你咯?”
    “那倒也不必。”游筠平静地道,“你本就不该存在,我让你存在了,我心里过不去。我确实对你不好,你心里过不去反水我,我也认。”
    “懂了,只认道理,不认父子。”游卫南点点头,“哪怕这些年莪做你儿子的替身,为你鞍前马后,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施恩养的一条狗,你心里唯一在意的,是这个可以拿你的尸体踮脚的嫡子。”
    游筠没回答。
    是,错就在嫡庶。
    他受够了庶子的苦,受够了要给嫡子让路的庶子的悲哀,所以他发誓只生一个儿子。
    最后却一时无意,多了一个儿子,说要当场溺死是真的,想任其自生自灭是真的。
    嫡庶之争是大家族之患,为祸深远,最好的办法,就是没有庶子。
    然而终究是心软了。
    这是一层错。
    后来嫡子幼时多病,还屡遭暗害,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又见外室子和嫡子有三分相像,干脆先让嫡子深居简出,让外人少见他面,记不清长相,再将外室子换入,养在身边,作为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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