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婵儿笑起来,道:“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游卫南神色又难看起来。
    柳婵儿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游筠的尸首,游筠还是那样撒开双腿坐着,姿势极其不恭,他谨言慎行一辈子,临死却选择了一个最不讲究的姿势。
    柳婵儿看了一会,看游卫南头发乱了,伸手要替他理一理,游卫南却让开了。
    柳婵儿并不生气,笑道:“行,我不碰你,我也不过去,我在这里给他跳个舞好吗?他以前,最爱看我的舞了。”
    游卫南眼神中隐隐愠怒,侧了侧身,转开头去。
    柳婵儿身后还跟着人,抬着她的磬,悬挂在横梁上。
    铁慈注意到柳婵儿穿的竟然是一双铁鞋,鞋尖十分尖锐。
    这样的铁鞋,大概拿来杀人也是可以的。
    显然万纪他们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虎视眈眈地靠近,围成了一个圈。
    还是铁慈看不下去了,挥手示意人让开,“尽挡着,人还怎么跳舞?”
    护卫们讪讪退开,花厅前寥阔无人,游筠还是垂头坐着,对着柳婵儿。
    柳婵儿并没有看他,她专心地做着跳舞前的准备,一如过去的数十年。
    这是她作为花魁,对自身技艺的尊重。
    倒是和她斗了一辈子的云翘,一直紧紧盯着她,最终忍不住道:“哎,人都死了,还给他跳什么舞?你怎么就越活越蠢呢?”
    在死人的仇敌面前给死人跳舞,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得亏皇太女宽宏大量,换一个人,这蠢货她试试?
    柳婵儿转头对她笑,道:“我以后不跳了,你就是昆州花魁第一了。”
    云翘呸地一声:“老娘要你让!”
    “叮”一声,磬声清越,袅袅入耳入心。
    柳婵儿双袖抬起,击在磬上,腰肢和磬一同在风中摇曳。
    下一瞬她舞了起来。
    和想象中曼妙优雅的舞不同,她的舞竟然是刚劲的,激越的,大开大合,拥有着和她娇小纤细身躯不符的力度和爆发力。
    她的全身都在发力,双袖,腰肢,双膝,脚尖,甚至是扬起的发辫,她在空中腾舞的时候,众人眼前像飚过了一道火焰色的风,又或者眼底盛开了一朵万瓣莲,莲花每瓣瓣尖都折射着日色光华,在粼粼湖面上转折纵横,满眼风景,都为这般凌厉的娇艳统治。
    磬声由此不绝,节奏琅然,细细听来竟像是一首曲子,但这曲子也不是和她的舞风相协调的豪壮曲风,相反清灵婉约,这让她的整个人整个舞都显出一种诡异而又美丽的割裂感,仿佛一只闯入地狱的天妖。
    她也柔韧得像一只妖怪,手腕可以抓住脚踝,头可以贴住地面,磬在风中微微飘荡,而她围绕起舞的时候,像盘在磬上的丝带,又像一条可以转折如意的长鞭。
    这样奇特的舞蹈,看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铁慈觉得那调子好听,像是中州那一带的小调,她看了一眼垂头的游筠,心想对于游筠这样不被重视内心压抑的庶子来说,外表娇俏舞姿刚劲的柳婵儿,也许真的很合他的胃口吧。
    因为他也一直渴望着一场倾尽一切的绽放吧。
    像舞者把控自己身体一样,把控住自己的一生。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惊觉,这样耗费体力的舞蹈,柳婵儿似乎跳太长了。
    这样会伤身。
    她是要用尽这一生的力气来跳这一场舞吗……
    她忽然看见柳婵儿腾身一跃,竟然倒挂上了磬,她垂下的脸正对着游筠,那一霎似乎目光交接。
    她凄然一笑。
    然后她的脚尖,猛然弹起。
    这一霎铁慈心中一跳,下意识抬手,却已经慢了一步。
    哧一声轻响,柳婵儿的双腿硬生生在空中划过一道圆,铁鞋的鞋尖,重重地敲在了她自己的眉心。
    这个动作也使她轻飘飘地从磬上落了下来,像一片染血的枯叶般,正好落在了游筠的身边。
    她的脑袋搁在游筠的腿上,眉心一个血洞汩汩流血。
    满堂无声。
    谁也没想过,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只有一个人,比铁慈还快地冲了过来。
    “娘!”
    游卫南的声音撕心裂肺。
    他冲到了柳婵儿的身边,着急慌忙地想要堵住她那个血洞,然而那铁鞋鞋尖如同匕首,那样决然地刺进了她的额心,他的掌心盖上去,只能感觉到鲜血和生命的源源不绝流逝。
    游卫南慌乱了一阵,只好抬头看铁慈,铁慈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不去看游卫南发青的脸色,铁慈只注视着柳婵儿,半晌道:“对不住。”
    因为带来了她,最终导致游筠身死,柳婵儿是因为这个死的。
    如果早知道柳婵儿对游筠情深义重,她不会选择让庞端联系柳婵儿,这对她们自己也不安全。
    柳婵儿却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自己选的……”
    铁慈诧异。
    她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混入山庄的目的?
    那她为什么还带她进来,最后导致自己送命?
    “殿下,在你来燕南之前,我就认识你了……”柳婵儿轻轻笑,“全天下的青楼女子,都有你的画像,很多青楼女子,都私下供您的长生牌位……”
    铁慈默然。
    她知道为什么。
    很多年前,太后突发奇想,要黥面发配天下青楼女子,是她想法子,保住了她们。
    盛都青楼女子人人供她牌位是真的。
    只是太后的懿旨传不到燕南,独立藩的青楼女子,应当对她没这份感激才对。
    “……那时候我还在盛都……刚刚在一座阁子里展露头角,眼看就要拿到银钱救我那重病的老娘,结果忽然传来太后的懿旨,当下就有楼子里嫉妒我的人,告了我的歪状,让她衙门里的相好先来给我黥面……”柳婵儿对铁慈一笑,“您救了我,也救了我老娘,后来我离开了盛都,我娘能在燕南寿终正寝,都是托您的福。”
    铁慈想其实也可以不记得的,更不必拿命来还。这许多年过去了,也不是专门施恩于她,便是盛都那许多青楼女子,现如今也未必谁都记得。
    总有种人,情义当先。
    “……阿筠其实也是我的恩人……当年初来燕南,没少受排挤,都是阿筠捧我,保护莪,我才有今天,他想让我退出青楼,我说我想继续跳舞,他也依了我,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柳婵儿趴在游筠腿上,抬眼看着他低垂的脸,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恩,要报,情,也得还。庞大人来找我的时候,我想过了……如果他真的……我便陪他一起便是了……”
    她微微抬起脸,看着铁慈,“……还有这个孩子,求殿下,看在我这微功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这孩子托生在我腹中,可怜……”
    铁慈闭了闭眼。
    她算是明白了。
    柳婵儿选择报恩,选择背叛爱人,归根结底是想为游卫南寻个出路。
    否则游卫南也是游筠之子,游筠的大逆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柳婵儿为儿子不甘,代嫡子承受风雨和暗杀,没享受过一日真正的父爱,到头来还要陪着一起沉沦。
    或许,她因此,也是对游筠有怨,所以宁可陪着一起死,也要保住游卫南。
    这世上,情义恩义难全的时候,如果不能用卑劣手段来平衡,那就只能用命了。
    游卫南跪坐在父母身侧,深深垂着头,一直没有说话。
    柳婵儿气息渐渐弱了。
    她最后抬手,伸向游卫南耳畔,似乎还不放弃执念,想要替他把鬓边乱发整理好。
    毕竟过往那么多年,她倚在醉雪阁二楼,总是能看见自己的儿子宝马香车,随从如云,风度翩翩地走过人群的模样。
    她的卫南,总是整洁的,讲究的,精致的,人人喜欢的。
    头发怎么能乱呢?
    游卫南这次没有让开,他微微侧身迎上。
    柳婵儿却在即将触及他的那一刻缩了手,搓了搓指尖的血,笑道:“不了。娘脏。”
    这是她一生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片刻之后,跪坐着的游卫南发出一声独狼般的嚎叫。
    铁慈看着他,看着枕在游筠腿上长眠的柳婵儿,看见至死微笑神情宁静的阿丽腾,看见更远一点的神情茫然的游卫瑆,透过游卫瑆,也看见了喜房里留下的游卫瑄的血泊。
    铁慈闭上眼睛。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431章 送行
    马车辘辘北上。
    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那染血的喜宴之后,便是一系列的丧礼和善后事务,燕南王府旳取消或者继承、官员的处置和安排,军队的接受管制和换防,以及那些死去的贵人们的丧礼……都是极其繁难的事务,一个月其实肯定是不够的,但铁慈也不想再留了。
    游卫瑆以燕南王府继承人的身份,上书朝廷,请求还回燕南王号,朝廷准了。
    随即朝廷下文,取消燕南藩属,改燕南为布政使司,原布政使降职为按察使留用,原按察使免职,新任布政使还没确定,按察使暂领大印。
    改封游卫瑆为定南公,世居燕南,其及诸代子弟无诏不可出燕南。
    原则上游筠叛变,游氏子弟都算他的九族,朝廷恩免牵连,安定民心军心,燕南平稳过渡。
    萧雪崖以功封长庭候,南粤及燕南两地水军合并,由萧雪崖亲领,常驻长庭湖一线。
    萧雪崖会由阿丹和魃族协助,收服藏在三大宣慰司中的燕南老王的藏军,届时三大宣慰司配合的话先不说,如果不配合,干脆就此收服。
    铁慈原想带走游卫瑆,朝廷要安抚燕南人心,随便封哪个游氏分支子弟就好了,她可以一辈子照管游卫瑆。
    但是游卫瑆拒绝了。
    他说:“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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