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喊,所有人都终于被点醒,参差不齐地跪下:“参见殿下!”
    铁慈摸着下巴,望着眼前如同风过麦田偃伏的人群,热泪盈眶地和慕容翊道:“哎呀妈呀,可算享受一回皇太女的威仪了……”
    慕容翊凉凉地道:“想当初你总是被追得像丧家之犬一样。”
    咚地一声,众人回头,就看见刚勉强爬起来的李小姐,一头又栽在了地上。
    学生们又是一种情态。
    简奚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铁慈,她为了皇太女而来,却从未想过真的能亲眼见她一面,她走在跃鲤书院里,闻过情人林合欢的香气,在留香湖前抚摸过天鹅滑润的羽毛,藏书楼上点燃烛火抄上一卷书,食堂里吃一次山间野味外卖,自己觉得此生无憾,比试参加也好,不参加也罢,她终归不能享有那个女子无限的光彩,但在她的光彩下走过,自己便也曾明亮过。
    她从未想过,原来这几日皇太女一直在自己身边,她帮自己在桃花树上系上许愿条,她在良堂问自己问题,鼓励自己报名申请,她在比武场前唤自己上场,给自己展示才智的机会。
    她曾那么近,那么近,沐浴光。
    “可算给我见着真人了,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不想嫁人了……”
    她差点以为是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转头才看见身边一个少女,正满脸梦幻地喃喃。
    不止这一个,周围的很多女子,都是这样迷离又梦幻的神情。
    连女侠都托着下巴,眼珠乱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子们更多的是兴奋之色——太女就在眼前!太女早就来了!原来传言中太女要亲自选人不是虚假!她竟然潜伏在人群中悄悄观察了好几日!
    那自己表现如何?有无犯错?有无出众之处?是不是已经被太女偷偷看在眼里?
    一时所有人都挺直了背脊,整理衣襟,手指梳头,左顾右盼,悄悄往前挪。
    人群里汹涌着激越的情绪,无数人目光闪闪发亮。
    也有人腿发软,砰地一声,海右学政忽然直挺挺跪了下来。
    铁慈正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着膝,饶有兴致地道:“卿何故前倨而后恭焉?”
    海右学政脑袋死死抵着地面,不敢回答这羞辱的问题,双手抠进了尘土里。
    倒是青阳知府颇为灵活,震惊过后早就跪了下来,此刻砰砰磕头,大声道:“殿下!下官等有眼无珠!且畏于李家权势,不辨清白,为虎作伥,请殿下责罚!”
    铁慈倒有几分欣赏了,反应快,脸皮厚,敢在她面前摆出敢作敢当姿态,不管真假,最起码胆子够大脑子清醒,要么就是了解她的为人。
    不管是哪种,都说明是个人才。
    滑头爱财的人才那也是人才,水至清则无鱼,铁慈从不要求麾下全是正直清官。
    清廉的庸官和有才干能做实事的贪官,她宁愿选择后一种。
    这让她心情好了些,走过几名瑟瑟发抖的官员身边,笑道:“回去自行将今日之事上报朝廷,等内阁的处理吧。”
    这便是不会当场处理的意思了,便留了余地。
    能外放海右做实权官员的,谁在朝中没几个后援?
    几人松了口气,那边容溥早已派人送了椅子来,请殿下处理此间事务,方才还姿态昂然的官员们,此刻都老老实实原地换个方向对铁慈跪着,不敢起身。
    尘埃里,李小姐再次悠悠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惊叫,结果给她的婢女猛地捂住了嘴,险些没憋过气去。
    她的嘴被三四只手掌捂得死死的,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铁慈。
    铁慈没有理会她,示意众人起身,给几位院正,几位年纪大的宿儒,几位官员都赐了座,文人有风骨,都谢了座,坦然坐着。只有几位官员,只敢小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坐着。
    铁慈并没有提及众人的不敬之罪,直接道:“比试也算到了尾声,初拟名单可好了?”
    容溥便上前奉上名单,铁慈翻了翻,半晌道:“如何没有简奚?”
    她这一声出,连容溥都愣了愣。
    之前不是已经和她通过气,提过这女子心机深沉,不宜伺候帝侧吗?
    鸣泉书院院正道:“殿下,简奚三轮出题考,已经落于十五人之外。”
    “哦,对了,差点忘记和你们说了。”铁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先前那一场,我还没投票。”
    众人:“……”
    “之前因为没到暴露身份的时候,而孤代表的票数又和寻常不同,所以没有立即投票,就等着现在投了。”铁慈将纸条一亮,“孤投简奚。”
    众人沉默。
    半晌,容溥轻声道:“殿下一票抵二十票。”
    依旧沉默。
    这意味着,真正出局的应该是方怀安。
    但是,为什么?
    殿下何以对简奚如此另眼相看?
    因为她是女的吗?
    众多目光都投向简奚,少女显然自己也很懵,微微张着嘴。
    容溥一向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已经命人去取简奚先前的诗。
    铁慈捧着墨卷,轻声读“青阳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她问简奚,“你写这诗时,应该有自己的解释。”
    简奚迎着她的目光,皇太女便如传言所说那般,目光温润,笑容温醇,但无论谁,在那样的目光下,都似乎无所遁形。
    半晌,她轻声道:“回殿下话。此诗意尽,无须赘饰。”
    场中有了轻微骚动。
    一位宿儒反复诵读那诗,半晌道:“确实。”
    在座都是大家,当然都知晓诗词意尽,再多一字都是狗尾续貂。而这首写山头覆雪的诗,从景、从情、从意、从远山至近林至城池,都已情至意满。
    非要写出六韵五言排律也不是不行,但必然意境重复,显得累赘。
    在座大儒们,自己想了一阵,也觉得不加比加了好,都是有风骨的文人,也说不出违心的话,因此都沉默。
    倒是底下有人悄声道:“但是连格式都不合……”
    铁慈道:“诗词一道,守韵守律确实重要。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写出清通严密,脍炙人口的好诗?固守格式,不怕写成个诗匠?”
    没人敢说话了。
    铁慈问简奚:“之前为何不说?”
    简奚沉默了一会,答:“方师兄于草民有恩……”
    铁慈笑一声,道:“女子行事不拘小节。你却有些糊涂。欠人恩情可有无数方法偿还,何必一定要以志向和抱负来赎?”
    简奚垂头,躬身:“是草民想差了。殿下教训的是。”
    铁慈又看向众人,道:“虽然孤把票投给了简奚,但终究是事后才投,不合规矩。且孤也以为,方怀安的答案,也未必逊色于简奚,因此孤的意思,对于真正的人才,不必拘泥于谁上谁下,都入了名单吧。”
    策鹿书院的人松了口气,连声颂圣。
    鸣泉书院的院正忍不住道:“那殿下,我们楚白二位……”
    “孤说了,先看人才,再看规矩。楚行白无辜受伤,黜落对他不公,可入十人之列。”
    鸣泉书院的人大喜行礼,却忽然有人道:“谢……殿下……但草民不敢领殿下之恩。”
    第450章 昏君
    众人诧异回头,看见楚行白胳膊上绑着绷带,由弟弟扶着蹒跚而来。
    铁慈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伤不轻,箭头整个穿透了,伤口里露出白骨。
    他对铁慈施礼,微带愧色地道:“殿下隆恩,行白感愧于心。奈何行白与弟弟自幼相伴,曾立誓同行人间,永不分离。若行白单身赴京,未免伤了兄弟之义。行白谢殿下好意,这个名额,还是给别的师兄们吧。”
    众人诧异地看着他。
    好容易过五关斩六将,赢了大比,还受了伤,得了殿下青眼进了名单,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居然有人为了弟弟就这么放弃了?
    鸣泉书院院正又急又气,忍不住呵斥:“行白!不要胡乱说话!你难道忘记你为大比,苦读了多久吗!”
    又对白行楚道:“白二,你别只笑不说话,也劝劝你哥哥,别这么糊涂!”
    “就是啊,兄长前程重要。”
    “他就算去了京城,你也可以去啊,来年春闱你考上了,还不是兄弟可以同朝做官?一样是佳话。”
    “楚大是因为以往旳誓言不好违背吧,这就该白二你劝解了。做人啊,不能太自私!”
    白行楚一直笑眯眯听着,等人都说完话了,才笑嘻嘻地道:“多谢各位替我兄弟操心,但是你们拿老大挤兑我,老大会生气的喔。”
    众人呛住,再看楚行白,果然黑着脸呢。
    白行楚又一个罗圈揖,道:“我兄弟早年有誓,一生同行,守望相助,破誓会娶不到老婆,这一点很要命,我不能让我哥没老婆。再说这次机会放弃了,也无妨,明年春闱一起考,他第一我第二,他状元我榜眼,更是佳话。”
    铁慈:“噗。”
    是个妙人。
    忽觉如芒在背,转头一看,不得了,因为这一笑,醋王脸也黑了。
    铁慈苦恼。
    这醋坛子,等下听了自己决定,岂不要更久才能哄好?
    不过皇太女国事为重,大不了献身哄妖精,国事该怎么办怎么办。
    看众人被怼得一脸青紫,而双胞胎又向她行礼,便毫不犹豫地准备退下了。
    铁慈笑道:“且住。”
    等双胞胎回头,又对众位考官道:“白行楚也是人才,只是欠点运气,如今这运气,便由孤来给他补上,如何?”
    鸣泉书院院正听懂了铁慈的意思,大喜过望,急忙起身一揖到地,诚恳地道:“殿下事事为公,普爱天下,臣等敬服。”
    “怎么,怕孤偏袒跃鲤,故意黜落你们策鹿和鸣泉?”铁慈笑道,“都是孤的子民,都是大乾未来的中流砥柱,何必有门户亲疏之分?也望各书院,从此后能视天下书院皆如同侪,视天下学子皆如子弟,天下一同,互通有无,集思广益,博采众长,如此,方为我大乾之福。”
    书院院正们齐齐躬身领命。
    铁慈趁势道:“孤此次来还有个希望,便是希望三所书院能够对彼此开放,允许优秀学生前往交流学习。让策鹿学子在跃鲤精进实务和数算;让跃鲤学子在鸣泉学习诗词和经赋。让鸣泉学子在策鹿通达明经和注讲,如此,则三所书院,无数学子,乃至我大乾未来文华,都有裨益。”
    策鹿书院和鸣泉书院院正略略沉默,最终还是躬身道:“谨遵殿下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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