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告老,是父皇的意思吧。”
    铁俨顿了顿,道:“他惯常小动作很多,一开始是朕动不得他,后来是朕不想到处树敌,先解决萧家再说,本想等你处置,前些日子他又不安分了。朕想着萧氏败局已定,而你和容溥之间最好不要出现裂痕,这事,就还是父皇来替你解决吧。”
    铁慈心中温暖,却又生出歉意,这事本该是她自己处理的,却让父皇给她顶了。
    “你是担心容麓川不甘心吗?”铁俨思索道,“朕瞧着,应该不会。”
    “您忘记了首辅夫人。”
    “她不是已经家庙修行了吗?麾下老兵大多归顺狄指挥使了。”
    “不过防着一些罢了。”铁慈一笑,“不敢有疏漏,怕一疏漏便是承担不起的后果。”
    铁俨怜惜地看她一眼。
    阿慈最近也瘦了许多,脸色并不好。
    心情不豫,他又瞪了慕容翊一眼。
    然后才发现,他原本没给慕容翊赐座,有心晾着他,但不知何时,铁慈已经拉着他坐下来了。
    看铁俨瞪过来,慕容翊再次起身,含笑一礼。
    铁俨上下看了他一阵。
    慕容翊微笑如故,姿态谦恭,神情却不卑不亢。
    铁俨便是此时看他一万个不顺眼,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货别的不说,这气度心性,确实配得上他家阿慈。
    他心中叹一口气,起身道:“你随我来。”
    慕容翊二话不说跟上。
    铁慈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眉头微皱。
    现在这个天气太恶劣,天也黑了,慕容翊脸色不好明显状况不佳,不该再折腾了。
    但是此时阻止,父皇只会更生气。毕竟现在这情形,她看得出,父皇已经是万般成全和忍耐了。
    她只好命人捧厚大氅来,给慕容翊换上,亲手给他系带的时候,在他耳边轻声道:“忍着,哄着,待他气消了,随你怎么着。”
    慕容翊微微俯首,唇在她耳畔擦过,微微热气和淡淡紫檀广霍香气在她耳边氤氲,他压低声音说话时音色越发荡漾如醇酒,“放心。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受得。”
    铁慈转首,在他颊边轻轻一吻。眼看父皇已经不耐回身,赶紧将他一推。
    阶下,内侍高高举着伞,铁俨回身,看着殿中的女儿,灯光在她身后晕开深深浅浅的黄,她置身于光晕之中,只能隐约看见秀致轮廓,和转侧间颊边一点微红。
    那片如桃李色的酡红,让他心中一软,想着她今年也才不过二九芳华的少女。
    然而她还不知道,很快禅位诏书便会明发天下,大乾万里江山就要担在她并不宽阔的肩。
    这让他生出微微歉意。
    从此后,她看天地是金殿舆图,她看江山是画师摹笔,她看烟火也隔了人间。
    铁俨在阶下对着女儿微笑,指指她身后巨大的千里江山壁雕,轻声道:“以后,便要托付给你了。”
    风雪忽然漫漶,一瞬间刮走了他的声音,铁慈只看见父皇似乎说了一句话,但却没听清。
    她只觉这一刻雪大得天地模糊,将父皇的身影都遮没,像天地忽生巨笔,蘸雪色颜料,将那高高的身影抹去。
    等这一阵风过,铁俨和慕容翊已经一前一后坐上了暖轿,出了院子。
    铁慈忽然觉得心中一空,下意识追了两步,眼看那长长队伍出了瑞祥殿门,犹豫片刻,下了决心,准备也追上去。
    却在此时,丹霜匆匆奔进门,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铁慈面色忽变。
    ……
    第474章 痴情种
    一个时辰前。
    城东一座普通却占地广阔的庭院里,有人坐在窗前梳头。
    那真是一头好头发,流水般泻地,从发梢到发尾,都一般的光润乌黑。
    执梳的手指清瘦纤长,戴着一个兰花状的戒指,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有风还是怎的,那戒指总在微微颤动。
    梳头的姿势很优雅,不急不慢。
    远处似乎有丝竹之声,做这飞雪黄昏中略显凄清静谧氛围里的伴调。
    近处有雪打竹叶声瑟瑟。
    一切都很和谐从容。
    梳头的手忽然一抬。
    梳子电一般穿窗而过,一抹乌光穿透绵密雪片,扯得这雪帘一阵扭曲,满院竹枝齐齐被截了头,碎叶伴碎雪蓬然炸开。
    落了一阵纷纷扬扬的绿白之雨。
    下一瞬院子里已经多了条人影,鬼魅般一脚上了屋脊,俯视着底下一片狼藉,轻声道:“拿着故人旧物,将我请来这里,却连影子都不见,怎么,是觉得我近些年脾气太好了吗?”
    他说一句,便踏一步,每一步都迈七八座屋脊,不过几步之间,已经将要出了这宅院。
    却忽然有人轻声叹息,声音苍老。
    道:“你什么时候脾气好过?”
    屋脊上衣袂飘飞的男子忽然回头,看向底下。
    轮椅辘辘声响,在雪地上辗出深深痕迹。
    轮椅上的男子微微抬头,看着屋脊上人,眼神中流年沧桑流转过,他道:“端木,别来无恙?”
    屋脊上的端木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景绪,果然是你。”
    又道:“你如何这般老了?”目光落在对方盖着毯子的下半身上。
    医狂景绪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看端木,一笑道:“不愧是你,不愧是三狂五帝之中的最强者。我们死的死,废的废,躲的躲,一个个活得苟延残喘,只有你,光艳如昔。”
    端木讥诮地笑了笑,并不想对此多说什么。
    他亦九死一生,多年来只能在燕南深山内靠毒物维持。
    不过确实总比死了的那些好一点点。
    他道:“闲话少说。景绪,你拿当年信物给我,请我在这宅院里等你,说有桑棠的消息,那么现在,该有个交代了吧。”
    景绪拍了拍自己的腿,唏嘘道:“抱歉,让你多等了几日,毕竟雪大,残疾,赶来并不容易。”
    端木并不理会,只向他摊开手掌。
    景绪便叹口气,道:“你还是这样……你且随我来。”
    他驱动轮椅,向庭院深处行去,端木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到了后院一处紧闭的院门前,景绪开了锁,推开门,里头还是普通院子模样,却在院子正中间,有座坟茔。
    端木站住,看着那无碑无铭的孤坟。
    一瞬间他神情便如这风雪苍穹一般地空。
    景绪的声音淡淡响在他身边。
    “一年多前我的恩主遇见他,当时他在被一支军队追杀,原本不至于死,却因为被对方以强光照射,突发疾病失控,被乱箭射杀。我恩主救下他,着我救治,却已经回天无力。他临终前说他就是在盛都和你失散的,他不会离开这里,要葬在这里,面对着城门的方向,等着有一天……故人重回,踏入城门。”
    端木静默的脸无悲无喜。
    “哪里的军队。”
    “……太女九卫。”
    端木霍然回首,死死盯着他。
    他的眼神能让万军战栗,景绪却只是苦笑,道:“我知道你和皇太女有交情,你还一直在助她。但你想想,她是怎么获得你信任的,是不是因为桑棠?你又是为什么助她的?是不是她说她能向你提供桑棠下落?
    端木沉默。
    “她必然见过桑棠,不然也不能找上你。但是为什么她一直态度含糊,不肯告诉你桑棠在哪里?”
    “她又是如何和桑棠有交集的?”
    “堂堂夜帝,怎么会死于普通军队之手?是因为被人抓住了软肋,是因为那世间绝无的强光。”景绪道,“我恩主说,那是一个黑色的长圆筒子,有点像千里眼,但是能发出极亮的光,人眼接触那光能被刺瞎。你见过那样的东西吗?”
    端木的眉梢忽然狠狠一抽。
    他见过。
    在铁慈那里。
    她在谷中求医时,背的古怪的包袱里,就有那个东西,他见她拿出来用过,极亮,不似这人间任何灯火。
    “你在别的地方见过那极亮的东西吗?”
    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印象深刻。
    “你是说,铁慈知道桑棠的弱点,她的太女九卫才能用那强光杀了桑棠。”端木冷冷地道,“但是桑棠当年曾被高山雪狼所伤,得了怪病,不能见光,这事,除了我,也只有曾给他治病的你知道,那为什么不是你,杀人之后又企图栽赃?”
    “因为我根本不可能拥有那东西。因为那东西出自于瑰奇斋,是瑰奇斋不对外售卖的绝密武器,因为铁慈是瑰奇斋大东家的徒弟。”
    “至于皇太女为什么要杀桑棠,我可以告诉你,桑棠当年确实没死,重伤被当朝皇太后救下,因为伤重,多年在宫中养伤,靠萧家搜罗天下奇药维持,无法出宫一步。也因为感激太后的救命之恩,所以甘愿留在宫中保护太后。而萧太后和皇太女水火不容,皇太女未掌权时,难免和萧太后多有冲突,在皇太女眼里,桑棠保护太后,为虎作伥,是她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铁慈那人,你该知道,智慧出众。她在宫中多年,多次和太后桑棠交锋,看出桑棠的弱点,并找到可以对付他的武器,实在不难。”
    “而天下,也只有她能做到。”
    端木依旧沉默,忽然衣袖一挥。
    砰地一声旧坟炸开,棺木碎成齑粉,里头一副骨殖飞出。
    飞出的一刻便像被透明的手接住,平平缓缓飞过来,落在地上。
    端木低头看那白骨。
    左心位置缺失肋骨,骨头断裂边缘整齐圆滑,前后肋骨贯连成洞。
    右腿骨也有一个洞,和当年他被雪狼咬穿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桑棠右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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