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顺手从庑檐下拿起一把大扫帚,腿一抬就上了殿顶,二话不说抽了下去,“给我下来!在外面浪荡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上房揭瓦!”
    殿顶上一声尖叫,萍踪如一团火云般从殿顶蹿了下来,捂着屁股怒道:“一回来你就打我!”
    铁慈拄着扫帚站在殿顶,道:“打的就是你!”
    萍踪揉了揉屁股,嗤笑一声道:“不是我让着,你哪里能打得到我?”
    铁慈上下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否认,道:“武功是进益了。”
    萍踪露出洋洋得意神色。
    “但我的侄女婿呢?侄孙呢?”
    萍踪:“……?”
    “出去浪荡几年,没拐个男人回来,也没生个娃回来给我抱?”铁慈不可思议地道,“萍踪郡主,萍踪小霸王,你的绝世武功和绝世容貌和你君临天下的小姨,都没给你拐男人的勇气吗?”
    “外面都是歪瓜裂枣!”萍踪一挥手,随即嗤笑,“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呢?哭着喊着涨辈分,那你一个做小姨的还没姨父给我,我为什么要生娃给你抱?”
    “这不是给你姨父怕被你撬墙角嘛。”铁慈从屋顶下来,顺手将扫帚交回给负责打扫的宫人。
    重明宫的宫人都是当初瑞祥殿调过来的,训练有素,听见这么出格对话都毫无反应,接过扫帚,顺便帮铁慈拍掉上房沾到的灰,就笑着去小厨房吩咐加菜了。
    铁慈和萍踪在花园中坐下,铁慈问起萍踪这几年行踪,萍踪道不过是天南海北走了走,并强调自己并没有去大奉,她可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撬墙角什么的,她可不会做宣琼那样的绿茶。
    萍踪道:“为什么忽然这么……”
    铁慈抬起手,与此同时萍踪住口,两人回头。
    就看见院门口,立着太师云不慈。
    云不慈看着萍踪,笑道:“我说怎么大家都十分欢喜模样,原来萍踪郡主回来了。”
    铁慈起身道:“太师来得正好,晚上一起用接风宴。”
    萍踪看看两人,道:“你们又要谈朝政了吧?我听见这些就头痛,我先逛逛去。”说着也不等铁慈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她是个孤拐性子,当初待铁慈也不假辞色,先帝捂了她一年多,才把她捂热。到现在也就对铁慈和气些,除此之外看见谁都鼻孔长在天上。
    云不慈凝视着她的背影,笑笑,随手拖过凳子,坐在花园石桌前,桌上有酒有杯,她随手就斟了,招呼铁慈过来,“坐,咱娘俩今天喝点酒。”
    她一贯脱略不拘形迹,而且喝酒就是喝酒,不喜欢配菜,宫人们都很习惯她的习惯,没人送菜,反而都退了下去。
    瑞祥殿的宫人,好几个也是当初云不慈先救下来,后来放到铁慈身边的,也有送过来之后,年幼生病,得云不慈给药救活的,因此她在铁慈这里,也一直都如自己家中一样自在。
    铁慈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云不慈递过来的酒,杯子拿在手中,轻巧地转了两转。
    对面,云不慈毫不在意一饮而尽。
    秋日金风脉脉,吹动亭角金铃和花囊,暗香浮动,碎声不绝。
    天光将暗,霞光在彤云边缘收束成一层玫瑰色的边,有宫人行到角落,悄然挑亮了檐下的宫灯。
    喝干的瓷杯落在石桌上清脆一声。
    铁慈凝视着云不慈的眼眸,缓缓道:“师父,不担心我这酒是毒酒么?”
    云不慈把玩着酒杯,抬头对她一笑:“怎么,被逼急了,想杀了师父?”
    “很意外吗?”
    “不意外。”云不慈摇摇头,“说真的,你耐性够好了,我原以为去年你就应该下手的,甚至当初,我在大乾学院给你提出十二疏的雏形时,你就该下手了。”
    “阿慈,你什么都好,就是人如其名,太慈了。”
    铁慈也把玩着自己的酒杯,喟道:“是啊,这些年里,学院派处处抢权,步步紧逼。师父你从把持大乾经济,转向耕耘朝堂,耕耘天下,短短几年,天下商人只知瑰奇斋,天下士子只知大乾学院,天下官员,只知太师。”
    “那倒也不至于。”云不慈,“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虽然他们确实以瑰奇斋、大乾学院、云太师为首,但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也都是陛下您的,所以他们毫无顾忌地跟随并鼓吹。并一腔热血地认为,陛下您和太师,一直是一体的。”
    “朕从未首肯过十二疏,这一点从一开始您就知道。朕这么久以来的态度,朝中重臣心知肚明。可师父您还是一力推行,煽动蛊惑,暗示那些中层官员和热血学生,朕其实是同意的。甚至您还把学子们的命运都捆上您的战车,朕要想公平,要想人才,就不能把他们都黜落……太师,您无时无刻都在逼朕,为什么?”
    云不慈挑了挑眉,竟然先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才道:“逼你?不不不,我觉得我一直在帮你。”
    “就拿这些不切实际,目前根本无法真正触摸到的所谓进步和发展,来帮我?”
    “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关于十二疏,我其实是承认你的看法的。”
    铁慈微微睁大眼睛。
    “我甚至因此佩服你,真心的。”云不慈道,“我的徒儿,你拥有常人难及的思想和眼光,超越了这个时代也超越了我对你的教授,你是真正具有帝王气魄和格局的女子,你并不固步自封,你只是一直保持着非常的清醒和冷静,从来不为眼前浮华或者颓败所欺骗而已。”
    铁慈缓缓捏紧了酒杯,冷静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道:“您的意思是……您是赞同朕的看法的,您一直都知道十二疏根本不适合现在的大乾,贸然推行一定会引起强力反弹和天下大乱……您明知这样,却还一直在坚定不移地向学生们洗脑它,推行它?”
    云不慈笑而不语。
    铁慈闭了闭眼,半晌才开口,声音暗哑:“师父,朕不明白。”
    第539章 师父
    她不明白。
    如果师父是为了推动大乾发展,为了实现天下大同,众生平等的宏愿,怀揣着一腔一厢情愿的热血和爱,不遗余力甚至不惜和她对抗地要推行这些,她虽然痛苦,但能接受,能理解。
    毕竟那是心怀大爱的梦想。
    是为了全人类而努力。
    是为了她和她的子民迈向幸福而勇于尝试。
    她一直也以为是这样的。
    所以她忍让,思考,试图接纳,并在确定不能就这样全盘接纳之后,也从未采取激烈和强硬措施处置,没有采取任何一个帝王在帝位遭遇威胁后都会采取的一切正常手段。
    甚至她在明知大乾学院会对她不利,明知大乾学院学生散入天下对她不利,明知这批学生参加春闱甚至可能动摇她的统治基础,依旧选择了继续。
    就是为了首先实现师父的所谓“公平”。
    为了向师父证明,她一直是公允宽仁的帝王,她有足够的心胸和格局来面对新变革,来赋予时代新意义,来慢慢脱胎换骨,让人民过上师父向往的自由平等的生活。
    只要给她时间。
    如果她不成,她的后代,她的继承人,也一定会一直推行和等待下去,直到大乾足够成熟稳定,生产力、科技、思想都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进步,改革水到渠成的那一刻。
    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原来果然师父也明白,大乾目前的土壤,还孕育不了太过先进的思想,承受不了太过强烈的深耕。
    那,为什么?
    为什么爱她护她教导她扶持她至今的师父,要在她终于登临帝位拥有天下之后,要不顾一切,将她的天下颠覆?
    她的大爱呢?她的自由平等呢?她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呢?
    云不慈在她对面轻轻摇头,笑容几分自嘲几分淡漠,看一眼脸色苍白的铁慈,起身,脱下身上的披风,给她罩在肩头,道:“你这几年身子不如往常,不要着凉了。”
    铁慈似乎忽然被惊醒,一手按住披风,一手按住了她要帮自己系披风的手,仰头看她。
    远处宫灯灯光剪影这一对师父,一个坐一个立,坐着的仰头,站着的俯首,目光交汇,披风在彼此指间微微扬起。
    很温馨的场面。
    远处经过宫人们看见,都不禁会心一笑,悄悄走开了一些。
    抄手游廊上,简奚端着自己精心挑选了好久又精心插了好久的花,很是期待地向花园而来。
    花园亭下,对视的师徒,似乎凝固在那个姿势下。
    良久,铁慈开口,声音轻若飘絮,“告诉我,为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没在酒中下毒,只是下了令人酥软的药呢?”云不慈道,“你看,你还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都这样了,你依旧不肯毒我,只是想拿下我,软禁我,我猜,你想让我先消失一阵子,让群龙无首的学院派先消去气焰,然后再慢慢说服我,让我最终放弃,把学院派收拢来,最终为你所用。”
    “很多人劝我杀了你。”铁慈道,“我不怕杀人,可我从来不认为,杀人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可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解决死局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戮。”云不慈道,“阿慈,我太懂你,我知道你不会毒杀我,所以我敢喝酒。但是,你不懂我。”
    铁慈默然半晌,喃喃道:“是啊,我不懂你。”
    “我不懂当年你为什么救我。”
    “我不懂你为什么选中我。”
    “我不懂你当初为什么要杀三狂五帝。”
    “正如我也一直都不知道你的旗下到底有多少产业,你到底拥有多少大乾不能拥有的东西,你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又是否源源不绝,我不知道你拿着这些可怕的东西打算做什么,曾经有人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应该小心你防备你,可是你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亲人,你救我的命就不止一次,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如果我连你都不相信,我不知道这世上我还可以相信什么。”
    “我也不懂为什么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你,最后真的会选择反对我,还不是为了你的信仰和梦想反对我,这完全不符合你说过的世间事的内在逻辑。”
    “我更不懂既然我们没有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既然你也内心里赞同我,那为什么要这么急,我明明和你说过可以慢慢来,可以从改革税制先开始……”
    “不……不可以。”
    铁慈顿住,看向云不慈。
    “不可以了。”云不慈目光从她肩头滑开,不知道在看黑暗中的什么地方,喃喃道,“我不能说太多,我只能说,我真的是在帮你。我不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会不会知道什么,但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也许我伤害了你,也许还会有别的伤害,但所有的伤害,都是在相比于更加可怕的处理下,我所能为你选择的最好、最平和的处理方式。”
    便在这一刻,她和铁慈都听见了一阵嘀嘀嘀的声音。
    那声音机械而急促,不像铁慈在这世间听过的任何声音,她无法形容自己听见这声音时的感觉,只觉得忽然心中一跳,一种紧迫和不安感猛地袭来。
    而云不慈脸色已经变了。
    她嘟囔道:“竟然提前了……”
    随即她叹息道:“铁慈,真的,事情原本可以有一种比较好的解决方式。只需要你硬下心来,看一阵子大乾纷乱,看大乾死几个人,捱过那一阵流血和阵痛,大乾会变成一个全新的大乾,那时候的你,如果还想要权,我们会给你一部分权,如果想要自由,那就可以获得你梦寐以求的自由,那时候,你想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你不想承担什么便不用承担什么,你可以做回最纯粹的你自己,多好……”
    铁慈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字:“我们?”
    “不过,现在不可能了。因为你的拒绝和你坚决的态度,连带你的朝野也不可能推行我们的新政,不会再给我们一个我们想要的大乾,而他们等不得了……铁慈,你错了,你最终会知道,你的抗拒才会给你所深爱的大乾,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什么毁灭性的打击?”
    这句话尚未问完,铁慈按住云不慈的手猛然用力。
    她已经按住了云不慈的脉门,有足够的把握将她拿下。
    手指却在脉门上滑了过去,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按住了肥皂或者什么滑溜溜的东西,手下完全没有了实感。
    与此同时她的肩膀也一振,要将师父放在她肩膀上的手震开。
    师父的手被弹了开去。
    铁慈在这一刻,手中一点寒光乍现又隐,她凝视着云不慈的眼眸,最终将那东西扣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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