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最强水军麾下最精锐的水鬼,却死在了水里。
    所以当时的护城河,到底发生了什么?敌人又到底有多强大?
    陛下又是怎么逃生的?
    她……受伤了吗?
    萧雪崖折起纸笺,摸了摸已经干裂的嘴唇,伸手去取快空了的水囊。副将一看他这模样,便知道他今晚又不打算在驿站休息,只好赶紧命驿丁补充食水,重新换马。
    萧雪崖下马来,一边走一边啃着一块干饼,有点艰难地咽下去。
    副将看着他背影,心想大帅以前从来不会边走路边吃东西,更不会吃这种东西。
    都是陛下害的。
    这一害遗祸深远,四年前大帅南下,孤军挡在裕州之前,挡住了达延的骑兵,敲打并收拢了陇右,那一战说起来简单,但在当时大乾内外交困盛都告急的情形下,大帅作为萧家人,背负了巨大的压力。也不知道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为了赎罪,那数月交战之中,他身先士卒,悍不畏死,打最狠的仗,受最重的伤。
    事后向朝廷报功请赏,大帅连麾下的微末之功都给报上了,对自己的功劳和伤势却提也不提,朝中大佬后来还颇有些顾忌大帅,怕他拥兵自重,曾经上书陛下,要求传大帅回京请封,还是陛下给留中了。
    那些疑心病病入膏盲的大佬哪里知道,那时候大帅还不能下床,半年之后才勉强起身,真要去盛都,也去不了。
    好在陛下明理,给了大帅极致的信任,也给了他应得的一切。只是大帅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孤拐性子,伤好之后本该上京谢恩,他却托词不去,大好的领赏表功机会便放弃了。
    陛下即位四年,大帅一次都没回过盛都。
    可是除了他,谁又知道,大帅有闲暇便亲自走遍燕南大山,寻得各种奇珍妙药送去盛都,但很少是以自己名义,大多交由燕南王府转送,生生把人情送给了游卫瑆。
    副将叹口气,看见前面萧雪崖匆匆啃完了饼子,举起送来的水囊咕嘟嘟灌了几口,又是一个以前从来不会做的动作。
    下一刻萧雪崖便上了马,副将急忙跟上。
    鞭子扬起,将黄昏的残光驱散,漫天的晚霞不请自来,弥散在马上骑士雪一般的容颜上。
    青青长眉下压着乌黑的眸子,那里藏着雪意和那年暖热的燕南的风。
    鞭子落下,向海右而行。
    ……
    离人在路上奔行,有人迎接,有人追逐而来,有人留在原地守候。
    铁慈离开后,贺梓率领内阁,轮班留守皇宫,代陛下理天下事。
    盛都进入战时状态,严格宵禁,九门即日关闭,只留南平门作为日常必须出入,所有进京奏事述职官员一律回籍,除紧急军情和必要农商事外,凭官府下发引凭出入外,其余任何人不得进出。
    铁慈离开前曾留令命群臣罢朝,做好躲藏,以求能在强大武器之下尽量保全百官。
    但是贺梓却没有遵守这道旨意。
    他下令四品以下闲职官员各自回家,但所有要害职务的官员不得离开官署,他集中了所有关系到盛都正常运转的各职能官署的官员,搬离各自官署,建立统一的“六部衙门”、“管事衙门”,在外廷天方殿集中办公,集中住宿。
    所有内阁和六部尚书则在内廷,一样也是集中住宿,有全部的宫卫保护。
    集中办公,效率反而更高。而这么多人办公所需要的各种复杂安排,自然有顾尚书父子处理妥当,前者善于搞钱和花钱,后者善于理账和调配,全盛都和天下的账务琐事都在这对父子手下井井有条,安排这些自然不在话下。
    太师派的学生和年轻官员,连罪名都不用,全部关了起来。
    本来这样的举措足以引起轩然大波,但是自从护城河血案发生,当日城门前流的鲜血令护城河一片淡红,之后整个盛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当皇帝在万民之前转身远去,屁股后面吊着那些恶魔军队,腾腾烟尘消失在无数盛都百姓眼前,盛都的沉默又变成了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铁慈的无限感激,也有对入侵者和太师的无尽愤怒。
    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别说太师派的人只是被关押,就是杀得人头滚滚,也无人有异议。
    按照铁慈的临别指示,朱彝还命麾下的写作班子将当日发生的事传播于盛都,关于入侵者的身份、言论、可能的目标,目前出现的武器以及可能的对抗方式,如何保护自己,都一一细细说明。
    也说明了铁慈在重明宫那夜再一次事变后所作的一切。
    百姓这才知道那一天一夜,皇帝遭遇了那么多,又做了那么多。
    才明白这次盛都遇上的是什么样的灾难,太师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知道了实验室是个什么样的可怕东西,漫天飞的鸟雀又携带着什么样的危机。
    人们更加积极地捕捉鸟雀,并做好防护,捕到的鸟雀交给官府统一处理,却不肯再要钱,都说盛都危机时刻,只求共度难关。
    也确实有出现奇怪病例,但是因为有了充分的信息普及,无人惊慌,应对及时而准确,做好了自身防护,及时邀请大夫通报官府,官府接报后,将不多的病人接入早就安排好的专门帐篷集中地,统一照顾治疗。
    有人因病死亡,通知家属后,也无人大闹,哀伤而平静地接受现实,由官府出面安葬并抚恤。
    而被关押起来的太师派们,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掌握真理和正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随着无人问津,无人奔走,无人营救,再听听当晚那些入侵者们说的话,听听他们毫无顾忌对平民下手的“事迹”,渐渐也明白过来,他们是被利用了,他们在那些来自不明地方的入侵者眼底,不过也是“低等愚民”,根本不值一顾。
    也有几个梗着脖子的太师死忠,跳着脚要和人辩论,贺梓什么都没做,只下令狱卒将人牵出去,去城门附近的那几条街走走。
    去的时候,城门附近的住户正在给家中丧者出殡,这几位刺头一进街口,就被满街从头到尾的挂白给镇住了。
    当时正当入夜,灯火惨惨,哭声凄凄,黑棺白幔,冷月照耀着铺满一街的纸钱。
    那群人站在街口,被这黑与白的世界冲撞得失声。
    出殡的队伍头尾相连,双眼红肿的亲属看见这些人,还以为是观礼送葬的,等明白这些人的身份,一口唾沫便吐在了这些往日倍受尊敬的人脚下。
    整个盛都都萦绕着一股压抑又愤怒的气氛,这些人在这样的气氛和眼神下,掩面而逃。
    从此后乖乖蹲大牢。
    对于要不要和百姓通报敌人情况,其实一开始很多文臣是不同意的,江尚书他们就认为,这样可能会引起百姓恐慌,产生畏战逃城情绪。
    而贺梓等人则认为,敌人的武器不会因为我们的畏惧就减弱威力,也不会因为我们的奔逃就放下枪口,护城河前血案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们的武器冷血而强大,一旦执行命令,便如割草芥,而百姓即使奔逃,也逃不过对方的速度,既然现实如此,就应给百姓们做好思想上的准备。
    后来赤雪拿出了铁慈的留书,铁慈直接命令必须让百姓拥有知情权,必须在第一时间让百姓清楚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在说清楚对方的武器和性能之后,如果还有人要离开,也不必阻拦,但要求不得声势浩大,不许散布恐慌情绪,要走自己悄悄地走。
    也不是没人动心要逃,但是在听说护城河血案之后,再看见那些穿透地面足足半丈的小洞后,很多人意识到,逃,是逃不过的。
    那就留下来,天下还有何处,比盛都更安全?
    陛下引走了绝大多数的敌人,陛下甚至留下了几乎全部的兵力保护他们!
    和四年前不同,这次盛都兵力充足,万众一心,盛都的气氛哀伤又昂扬。
    但是只有贺梓才明白,充足的兵力武备和粮草,在太师那一方面前,毫无作用。
    护城河血案比预期更早发生,却又没有进一步进行打击,这让贺梓觉得,陛下的猜测,也许是对的。
    对方并没有足够的武力对整个盛都和整个大乾展开制裁。
    所以对方可能一开始想要执行的是绥靖政策,护城河血案,很可能是因为接连受挫激起的一时意气,所以又叫停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可以腾挪的空间。
    铁慈离开第七日,贺梓率领内阁,在大乾书院门前求见太师。
    大乾书院已经不复之前的荣光,气派的大门上现在挂满了菜叶子臭鸡蛋,都是附近盛都百姓的赐予。
    以前大乾学院的大门从来不关,现在两扇雕花大铁门紧紧关闭,守门人也没有了,第一时间辞了工。
    贺梓没有推开那两扇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大铁门,站在门前,高声道:“太傅贺梓,求见太师云不慈。”
    铁慈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云不慈去职,但现在留着这官职则更像一句讽刺。
    贺梓站在最前方,首辅段延徳把他向后拉,生怕他这个太师最不和的政敌,首当其冲给一枪崩了。
    贺梓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一个黑黝黝的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像一只眼睛,反正不会是大乾的东西,他对着那东西道:“不知道这个东西会不会给老夫一道光?如果能死在大乾学院门口,是老夫之幸。”
    指挥部里,云不慈捧着一杯茶,看着屏幕笑了一声,道:“老狗又在装模作样激将,摄像头又不会杀人。”
    锐脸色难看地坐在一旁,他已经受到申斥,管理司说马上要调派一位上校过来,人和武器再调拨一批,但是已经不会归他管理了。
    他看着屏幕,满朝文武一大群人,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冷光,“你说,要是把这些人……”
    平常找人都找不到,现在竟然自投罗网跑来了。
    要是一顿扫射,这些人全死了,盛都就真的群龙无首,唾手可得了。
    云不慈转头看了他一眼。
    ……
    段延徳看着久久没有动静的大门,神情不安,轻声对贺梓道:“太傅,我还是觉得您此举,孟浪了,这把内阁六部都带来,这万一对方动手,咱们全部死在这里没什么,盛都可就完了啊。”
    “完什么完。”贺梓道,“陛下还没驾崩呢,只要陛下没驾崩,盛都就不会完。”
    “这不陛下现在也不在盛都吗?”江尚书道,“而且陛下也是下令我们好好躲藏的……”
    “我们躲起来,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盛都群龙无首,一天两天还好,时日久了,难免生乱,到时候遭殃的还是百姓,那将来陛下回来,看见一个满目疮痍的盛都,然后看见你我从狗洞子里爬出来?那时候你打算对陛下说什么?先说好,要说你去说,老夫不说,老夫不要面子的啊?”
    两位老成持重的大佬讪讪咕哝:“但这真不是抗旨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在外自然更不受。陛下留下这样的旨意,是爱惜你我,但你我不能因为陛下爱惜,也便加倍爱惜自己,明知道此刻陛下和百姓都需要我们,还缩在洞里装死。”
    众人都不说话了,张尚书白眼一翻:“老货,说这许多做甚,人都站在这里了,人家不理咱们,有本事你叫开门啊。”
    “叫什么叫。”贺梓转身,对人群后的赤雪招手。
    赤雪抱着一个罐子走上来。
    贺梓对着那个黑眼睛,先展开一封信,给对方看那落款,道:“受陛下之托,来给太师送信。”
    又指了指赤雪怀中的罐子,道:“以及,带丹霜姑娘,来最后拜别师尊。”
    ……
    锐:“你觉得怎样?”
    他的手指按在操作台上,一个黄色的键在静静等待。
    他屡遭打击后,不自觉地开始询问云不慈意见了。
    云不慈对此翻了个白眼。
    忽然她听见贺梓声音,回过头去,就看见那封信。
    锐的眼神顿时再次狐疑地瞟过来。
    云不慈盯着那信,面无表情,她认得那确实是铁慈的字。
    贺梓随即举起了罐子。
    云不慈正在吃零食的手一顿。
    锐凑过去,看那罐子,道:“你哪还有徒弟……哦,皇帝的那个丫鬟。那算什么徒弟,不过是为了对付铁慈才收了……”
    云不慈忽然敲了敲一个青色的键。
    锐:“小心烟灰!”
    贺梓面前,大门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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